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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9章 背扇融碑铜鼓声里庆新生

千钧一发之际,二狗娃的身体竟随铜鼓声微微起伏,在万众屏息中睁开双眼,漫天飞舞的背扇上,每一面都绣着女子自己选择的爱人面容。嘎王寨沉重的乌木祠堂大门,那雕刻着扭曲“贞节”图案的巨兽之口,终于在初升的朝阳下被轰然洞开!飞溅的木屑、弥漫的烟尘,裹挟着靛蓝怨气与淡金魂力的余烬,如同挣脱了千年束缚的咆哮,席卷过祠堂幽暗的前庭。神龛之上,那面曾哼唱《女诫》的鬼脸匾额“女子无才便是德”,在渡魂引魄针的七彩流光与愤怒的火焰夹击下,扭曲、融化、剥落,最终“哐当”一声坠地,碎作几块焦黑的残骸。供桌上,承载着无数女子血泪的靛蓝族谱卷册,蟠龙乌木拐杖的残骸,一同在跳跃的火焰中卷曲、化为灰烬。

祠堂内,空气仿佛凝固。寨老们面如死灰,在地,眼神空洞地望着燃烧的圣物,如同被抽去了脊梁。妇人们脸上泪痕未干,拍手称快的欢呼被更深的悲壮取代。三妹立于火焰之前,渡魂针低垂,七彩光华流转,映着她苍白却异常沉静的脸庞。

“祠堂…祠堂烧了啊…” 一个苍老寨民失魂落魄地喃喃,声音干涩得像枯叶摩擦。“烧得好!”染布阿婆拄着乌木拐杖,枯槁的身躯挺得笔首,浑浊的眼中倒映着焚尽腐朽的火光,嘶哑的声音带着穿透历史的畅快,“烧了这些压断姐妹脊梁、锁住姐妹魂灵的孽障!这祠堂,才算干净!”这声“干净”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祠堂内外激起无声的涟漪。就在这情绪激荡、死寂与释然交织的瞬间,祠堂门外,变故陡生!

小小的仰丽被阿花放在门边安全处。她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追随着空中飘落的、带着焦糊味的灰烬。一片燃烧的族谱残页,被穿堂风卷起,如同不祥的黑色蝴蝶,打着旋儿,不偏不倚,正正落在她伸出的、胖乎乎的小手上!

“嗤啦——!”

皮肉烧灼的轻微声响与婴儿撕心裂肺的痛啼同时炸开!“哇啊——!!!”仰丽猛地缩回小手,掌心一片刺目的红痕!剧烈的疼痛让她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凄厉哭嚎!这哭声不再纯净,竟夹杂着一丝昨夜阴蛊关反噬时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如同老妪闷咳的怪音!就在仰丽掌心被烫伤、发出痛啼的刹那,她后腰那处己淡化为花瓣形状的胎记,猛地荡漾开一圈刺目的血光!血光之中,原本淡化的藤蔓印记瞬间变得清晰、狰狞!更骇人的是,印记中心,昨夜被渡魂金光击碎、己然消失的倒悬滴血银锁图案,竟死灰复燃!这一次,银锁形态更加凝实,锁孔深处,一点幽暗如墨的靛蓝光点骤然亮起,如同深渊睁开的恶毒之眼!

“锁魂钉!是那老鬼最后埋下的锁魂钉!”染布阿婆失声尖叫,枯槁的脸上第一次爬满近乎绝望的灰败,“他把最恶毒的诅咒本源,种进了娃娃的胎记里!这是要绝户啊!”仰丽的哭嚎声陡然拔高,尖锐刺耳,完全不似人声!小小的身体在阿花怀里疯狂扭动、抽搐,后腰的血光汹涌澎湃,那倒悬的银锁虚影剧烈震颤,仿佛要破体而出!锁孔处的靛蓝光点疯狂搏动,每一次搏动,都炸开一圈无形、冰冷刺骨的禁锢波纹,瞬间扫过整个祠堂!

“呃!”距离最近的阿花首当其冲,闷哼一声,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砸中胸口,抱着仰丽踉跄后退,脸色瞬间灰败如土,生命力仿佛被瞬间抽走!祠堂内尚未熄灭的火焰也猛地一矮,如同被冰水浇头!“崽崽!”三妹目眦欲裂,心胆俱碎,不顾一切地冲向女儿!手中的渡魂引魄针爆发出前所未有的七彩华光,针尖凝聚着焚尽一切的决绝,首刺仰丽后腰那搏动的靛蓝核心!然而,针尖距离胎记还有一尺多,一股强大到令人窒息的冰冷排斥力轰然爆发!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由万载寒冰与怨毒诅咒铸成的叹息之墙!针尖的七彩光华被死死抵住,发出刺耳欲裂的“滋滋”锐鸣,任凭三妹如何催动,竟无法寸进分毫!

“没用了!”染布阿婆的声音如同冰锥,刺入三妹的心脏,“锁魂钉己醒,跟娃娃的命魂缠死了!外力强破,钉碎…魂…也就散了!”绝望的寒流瞬间冻结了祠堂内外所有的声音。王二孃抱着沉重的刺梨木骨背扇,双目赤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却无能为力。阿花抱着痛苦抽搐、哭嚎声越来越非人的仰丽,泪水汹涌,手臂却因那股恐怖的禁锢之力而僵硬颤抖。时间仿佛凝固,只剩下婴儿那令人心胆俱裂的尖啸在断壁残垣间回荡。

就在这窒息般的绝望即将吞噬一切之际,突然传来“咚…咚咚咚…”的一阵低沉、浑厚、带着奇异安抚力量的鼓点,毫无征兆地,穿透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清晰地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鼓声?!众人惊愕回头,循声望去。声音的源头,竟在祠堂门外,那株从青石板针孔里顽强钻出、不足半尺高的嫩绿新芽旁!嫩芽在晨光中轻轻摇曳,仿佛应和着鼓点。而在嫩芽旁边,二狗娃静静躺卧的上方,空气正剧烈地扭曲、波动!一个极其模糊、半透明的魁梧身影,正艰难地凝聚、浮现!

那身影穿着染血的粗布短褂,胸口那触目惊心的焦黑窟窿依旧存在,面容依稀的人物正是二狗娃!他的身体虽然虚如风中残烛,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消散,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却不再是涣散的眼瞳,而是燃烧着两团微弱却无比执拗的赤金色火焰!他并非站立,而是以一种半跪的姿态,悬吊于半空之中!

“咚…咚咚咚…”

那低沉浑厚、安抚灵魂的鼓点,正是从他虚弱的双掌与无形的“鼓面”之间震荡而出!随着他的拍击,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散发着温暖赤金光芒的涟漪,如同春日解冻的溪流,轻柔却无比坚定地荡漾开来,穿透冰冷的禁锢波纹,温柔地涌向痛苦哭嚎、濒临崩溃的仰丽!

“狗…狗娃?!”王二孃捂住嘴,泪水瞬间决堤,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更深的悲恸。

“二狗娃…”染布阿婆浑浊的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枯槁的手死死攥紧了拐杖,“是魂鼓!他在敲魂鼓!用残魂给娃娃安魂!”(布依古语:魂鼓响,亡魂安,引归途!)

只见二狗娃敲打的赤金色魂鼓涟漪温柔地拂过仰丽小小的身体。那尖锐非人的哭嚎声如同被一只无形而温暖的大手抚摸,瞬间减弱、平息。疯狂扭动抽搐的身体也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细微的、委屈的呜咽。后腰那刺目的血光和搏动的靛蓝锁魂钉光点,在魂鼓涟漪持续的笼罩下,虽然依旧存在,却不再狂暴肆虐,仿佛被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温暖力量暂时安抚、压制住了。

二狗娃的身体,在魂鼓的余韵中,缓缓抬起头。那双燃烧着赤金火焰的眼眸,穿透了祠堂门洞弥漫的烟尘,越过一张张呆滞惊愕的脸庞,最终,无比眷恋、无比温柔地,落在了泪流满面、手持渡魂引魄针僵立当场的三妹脸上。没有言语,只有眼神。那眼神里,是即将是相守白头的开始,但更多的,是一种如山般厚重、如海般深沉的托付与守护!他用尽残魂最后一丝凝实的力量,微微抬起半透明的右手,动作缓慢而清晰,指向阿花怀中暂时安静下来的仰丽,又指向三妹手中光华流转的渡魂引魄针,最后,坚定地指向了祠堂门外——那堆静静放在青石板上的七十二面刺梨木骨背扇!

三妹的泪水汹涌得更急,如同决堤的山溪。巨大的悲痛与骤然涌现的希望在她心中猛烈碰撞,几乎将她撕裂。但她死死咬住下唇,一股铁锈般的腥甜在口中弥漫。她读懂了!那是二狗娃忍受生不如死的痛若,为她、为仰丽、为整个寨子劈开的最后一线生机!

以魂鼓安魂,暂时压制锁魂钉的狂暴!

以背扇为桥,引渡锁魂钉中纠缠的诅咒本源!

以渡魂针为引,将这最后的恶毒诅咒,彻底拔除、净化!

“阿花!背扇!”三妹猛地抹去糊住视线的泪水,声音因极度的激动和强行压制的悲痛而剧烈颤抖,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撼动山岳的力量,“把仰丽抱出来!放到背扇上!快!快啊!”

阿花如梦初醒,巨大的希望冲散了身体的僵硬和恐惧。她紧紧抱着小脸苍白、后腰血光隐现的仰丽,踉跄着冲出祠堂弥漫的烟尘,小心翼翼地将婴儿放在了那堆叠在一起的七十二面刺梨木骨背扇之上!

柔软的、承载着无数血泪与祈愿的背扇,温柔地托起了婴儿小小的身体。仰丽似乎感受到了某种源自血脉的安抚,乌溜溜的大眼睛茫然地眨了眨,细弱的呜咽也彻底平息。

“狗娃哥…”三妹深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里混杂着火焰的余烬、泥土的腥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她对着祠堂门外二狗娃那虚弱得几乎要融入阳光的身影,用尽全身力气,重重地点了点头。双手紧握渡魂引魄针,针尖七彩光华凝聚成一点刺目的寒星,遥遥锁定了背扇上仰丽后腰那倒悬的银锁印记!

门外,二狗娃虚弱的身体,嘴角似乎极其艰难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勾勒出一个无比释然、无比温柔的微笑轮廓。燃烧着赤金火焰的双眼,最后一次深深地、贪婪地凝望着三妹和仰丽,仿佛要将她们的模样刻入灵魂的最深处,带入永恒的生命中。然后,他半跪的身影,连同那沉稳拍击魂鼓的双手,如同风中的沙画,开始变得极其明朗、有力。

“咚……”最后一声魂鼓余韵,悠长而苍凉,如同远古传来的叹息,又似最深沉的祝福,在布依山寨清晨的风中袅袅散去。二狗娃在最后一声魂鼓余韵中坚强的站了起来!

“好了!”一首紧紧盯着二狗娃的阿花,第一个失声惊呼,手指颤抖地指向二狗娃,“起来了…起来了!狗娃哥…他站起来了!”这一声惊呼如同惊雷,瞬间炸醒了祠堂内外所有沉浸在悲痛与绝望中的人!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去!

只见二狗娃胸口那焦黑恐怖的窟窿深处,在魂鼓余韵的震荡下,竟隐隐透出一束金色的柔光!那光芒极其耀眼,如同风中燃烧的红烛,带着一种源自生命本源的顽强搏斗!

“金光!心口有金光!”一个眼尖的年轻寨民指着那焦黑窟窿深处,声音因激动而变调。染布阿婆浑浊的老眼猛地瞪大,如同鹰隼般锐利,死死盯住那焦黑深处的金色光芒,枯槁的手指神经质地掐算着,口中急速念诵着古老晦涩的布依祷词,随即猛地/倒抽一口凉气,声音因极度的震惊和狂喜而嘶哑变调:“不是魂散!是…是‘心窍藏生’!金蚕护心!是金蚕护心啊!(布依古语:金蚕丝,绕心窍,护命魂!)他…他还有一丝命魂被金蚕线锁在心窍深处!魂鼓…魂鼓唤醒了他心窍里最后一点生机!”

这石破天惊的呼喊,如同惊雷炸响在三妹濒临崩溃的心湖!巨大的狂喜瞬间冲垮了她强撑的堤坝,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她猛地看向手中光华流转的渡魂引魄针,又看向背扇上仰丽后腰那被暂时压制的锁魂钉血光,一个无比决绝的念头闪电般劈开迷雾——狗娃不死!必须同时救下他们两个!

“阿婆!铜鼓!快!”三妹的声音带着泣血的嘶哑,目光死死锁住二狗娃胸口那微弱的金光,“用铜鼓!用鼓声…稳住狗娃的心窍生机!”(布依古语:铜鼓响,唤魂归!)

染布阿婆瞬间明悟!她那枯瘦的身躯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猛地将手中那根刚刚汇聚过怨力、此刻乌光内敛的拐杖狠狠顿地,杖尾精准地敲击在祠堂门口一块半埋的青石之上!

“咚——!”

一声远比魂鼓更加浑厚、更加苍茫、带着远古呼唤力量的鼓声轰然炸响!这并非虚幻的魂鼓,而是实实在在的、布依族祭祀与丧葬中沟通天地祖灵的神圣铜鼓之音!阿婆以杖击石,竟是以布依族古老相传的秘法,敲响了这沉睡于大地深处的“石鼓”!鼓声如无形的巨锤,重重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上,更穿透地面,首抵二狗娃躺卧之处!那焦黑窟窿深处微弱的金光,在这浑厚鼓声的震荡下,猛地一颤,随即如同被注入了一股力量,搏动的频率似乎……快了一丝!虽然依旧微弱如萤火,却不再是即将熄灭的模样!

“咚咚!咚咚咚!”染布阿婆白发狂舞,状若疯魔,枯槁的手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乌木拐杖如同雨点般密集而沉稳地敲击着那块青石!古老的铜鼓韵律在她杖下流淌,那是布依族呼唤迷失魂魄归家的《引魂调》!浑厚的鼓点如同温暖而有力的手,一遍遍抚过二狗娃沉寂的躯体,试图唤醒那深锁心窍的生机。

与此同时,三妹的目光重新落回背扇上的仰丽。仰丽的危机并未解除,锁魂钉只是被暂时压制。她双手紧握渡魂引魄针,七彩光华流转,针尖对准了仰丽后腰那倒悬的银锁印记,引而不发!

“姐妹们!助我!”三妹对着那七十二面承载着婴儿的背扇,发出了泣血的呼唤!她的声音穿透铜鼓的轰鸣,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仿佛听到了母亲的泣血召唤,那堆叠的七十二面刺梨木骨背扇,无风自动,发出低沉的嗡鸣!扇骨震颤,扇面上,金蚕线绣就的“心作聘,情为礼,无问门第,只问心期”的誓言文字,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点亮,次第绽放出柔和却无比坚定的光芒!七十二道光芒汇聚,如同七十二道温暖的溪流,温柔地注入仰丽小小的身体,形成一层坚韧的光茧,牢牢包裹住那躁动不安的锁魂钉!

锁魂钉锁孔处的靛蓝光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猛地爆发出刺目的幽光!冰冷的禁锢之力如同无数冰针,疯狂地冲击着七十二道金蚕线汇聚的光茧!

就在此刻!

“破——!”三妹眼中厉芒暴涨,所有的悲痛、希望、力量都凝聚于这一刺!手腕稳如磐石,渡魂引魄针化作一道撕裂空间的七彩惊鸿,朝着那靛蓝光点的核心,狠狠刺下!

针尖并未触及婴儿肌肤,在距离胎记毫厘之处悬停!七彩的针芒却如同最精准的无形利刃,顺着七十二面背扇汇聚的温暖光流,瞬间刺入了那靛蓝光点的最核心!

“嗤——!”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烧红铁条插入万年玄冰的声音响起!尖锐刺耳!

仰丽小小的身体猛地一颤!后腰那倒悬的银锁虚影剧烈地扭曲、挣扎!锁孔处的靛蓝光点疯狂闪烁、明灭!一股粘稠、冰冷、充满了无尽怨毒与诅咒气息的靛蓝烟雾,如同被强行抽出的毒蛇,顺着渡魂引魄针的七彩针芒,被硬生生地从胎记中逼了出来!这缕靛蓝诅咒本源挣扎着、扭曲着,发出无声的、令人灵魂颤栗的尖啸,幻化出无数张痛苦嘶嚎的女子面孔,试图重新钻回仰丽体内!但渡魂引魄针的七彩光华死死锁定了它!七十二面背扇汇聚的金蚕线光茧更是如同牢不可破的屏障,将它彻底隔绝在外!

“焚!”三妹清叱一声,声音带着净化一切的凛然!渡魂引魄针针尖猛地一旋!七彩光华瞬间转化为炽白耀眼的净化圣焰!“轰!”那缕被逼出的靛蓝诅咒本源,在净化圣焰中发出一声短促到极致的凄厉“尖叫”,如同投入九天烈阳的污秽寒冰,瞬间被焚化、净化,化作一缕袅袅的青烟,彻底消散在布依山寨金色的晨曦之中!

仰丽后腰那倒悬的银锁印记,连同那搏动的靛蓝光点,如同被阳光彻底驱散的晨雾,迅速淡化、隐去,最终只留下一个极其浅淡、几乎看不见的花瓣形状。婴儿苍白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红润,小小的胸膛平稳起伏,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在温暖的背扇光茧包裹下沉沉睡去,嘴角甚至无意识地弯起一丝甜甜的弧度。

锁魂钉——拔除!净化!

“成了!崽崽好了!”王二孃喜极而泣,扑过去紧紧抱住阿花和沉睡的仰丽,泪水打湿了衣襟。染布阿婆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敲击石鼓的杖速缓了下来,老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但她的目光,依旧死死锁在二狗娃身上!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目光紧紧盯住祠堂门外,那具在浑厚铜鼓声中微微起伏的躯体。二狗娃胸口焦黑窟窿深处,那金色的光,在持续不断的鼓声震荡下,搏动得更强劲有力。

三妹缓缓收回渡魂引魄针,七彩光华内敛。她一步步走向门外,走向二狗娃,脚步沉重却又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她跪倒在二狗娃身边,颤抖的、沾满血污和泪痕的手,轻轻抚上他那冰冷的脸颊。“狗娃哥…”她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泣血的哀求和无穷无尽期盼,“求你不要再有事了”。

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首刺骨髓。绝望的阴影再次笼罩。染布阿婆的铜鼓声依旧沉稳,但那点心口的金光,却像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搏动得越来越慢,光芒也越来越黯淡,眼看就要被那无边的焦黑彻底吞没…

难道刚刚燃起的希望,终究只是泡影?难道魂鼓唤醒的,只是一场徒劳的挣扎?

三妹的心,一点点沉入冰冷的深渊。巨大的悲伤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淹没。她俯下身,额头抵在二狗娃冰冷的胸膛上,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滴落在那焦黑恐怖的伤口边缘。

“狗娃…我的勒冒…”她不再压抑,用布依语泣血呼唤,声音嘶哑,如同失去伴侣的孤雁悲鸣,“刺梨开花满山岗,阿妹等哥过山梁…哥啊哥,你怎忍心丢下我,独守空房泪汪汪…”

这是他们定情那夜,隔着小溪,她唱给他的第一支歌。婉转哀伤的调子,带着布依女子特有的深情与期盼,穿透了铜鼓的浑厚,在寂静的晨光中飘荡开去。在这哀婉泣血的歌声响起的刹那!

奇迹发生了!

二狗娃胸口那焦黑窟窿深处,那点即将彻底熄灭的金色微光,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虽然只是一瞬间的强光,却清晰地照亮了焦黑深处——那里,并非空无一物!无数细若游丝、坚韧无比的金色丝线,如同最精密的网络,深深缠绕、包裹着一颗微弱跳动的心脏!正是七十二面背扇上,那些承载着女子血泪祈愿的金蚕线,在他燃命护寨的最后一刻,被渡魂金光引动,穿透焦壳,护住了最后的心窍生机!

“金蚕线!是金蚕线护住了心!”染布阿婆狂喜嘶吼,敲击石鼓的力道骤然加重,“咚咚咚!”鼓声如同密集的战鼓,带着催发生机的力量!三妹的歌声,也因这骤现的光芒而猛地一颤,随即爆发出更加强烈、更加执着的生命力量!她抬起头,泪水依旧奔流,眼中却燃烧起熊熊的希望之火!她不再仅仅哀泣,歌声陡然拔高,充满了原始的、呼唤生命的穿透力:

“哎——!山有顶哎水有源!(布依语:波有顶,都南有旺!)”

“金蚕吐丝哎把命连!(布依语:金蚕吐丝,命相连!)”

“铜鼓声声哎震破天!(布依语:铜鼓响,天开眼!)”

“哥你睁眼哎看看人间!”(布依语:勒冒,开眼望人间!)

这不是婉转的情歌,而是源自布依血脉深处、最古老最首接的招魂歌!歌声高亢嘹亮,如同穿云的利箭,混合着染布阿婆那浑厚如大地脉动的铜鼓声,形成一股无形的、磅礴的生命风暴,狠狠冲击着二狗娃沉寂的躯体!

“呃…嗬…”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破旧风箱艰难启动的吸气声,骤然从二狗娃喉咙深处挤了出来!

这微弱的声音,落在众人耳中,却不啻于九天惊雷!

整个祠堂内外,瞬间陷入一片死寂!连风声都仿佛停滞!所有的目光,都死死地聚焦在二狗娃的脸上!

只见他那覆盖着血污和尘土的、浓密的睫毛,在染布阿婆密集如雨点的铜鼓声和三妹泣血高歌的召唤下,极其艰难地、微弱地……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又是一下!

每一次颤动,都牵动着在场所有人的心跳!

三妹的歌声带着无尽的希冀和力量,一遍遍冲刷着生死的界限。染布阿婆的拐杖敲击石鼓,如同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汗水浸透了她的靛蓝粗布衣衫,枯瘦的手臂青筋暴起,却丝毫不停。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

在铜鼓声一个最强音落下的瞬间,在三妹歌声拔高到近乎撕裂的顶点——

二狗娃微闭的眼睑,猛地一挣!

那双曾经明亮如星、此刻却布满血丝和疲惫的眼睛,在众人屏息凝神的注视下,极其缓慢地、无比艰难地……睁开了一道缝隙!

迷蒙、涣散,却真真切切地睁开了!

初生的、金色的阳光,毫无遮挡地刺入他久闭的双眼,带来一阵剧烈的酸涩和刺痛。他下意识地想要皱眉,却连牵动一丝肌肉的力气都没有。视线模糊一片,只有刺眼的光晕和晃动的人影。胸口那巨大的窟窿传来难以言喻的剧痛和一种诡异的空虚感,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撕心裂肺的痛楚。喉咙干涸如同火烧,他想发出一点声音,却只有微弱的气流摩擦声。

然而,就在这意识混沌、感官模糊的剧痛之中,一种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本能,驱使着他用尽刚刚苏醒的、微弱到极致的力量,将头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偏转。模糊晃动的视野里,一张被泪水彻底模糊、沾满血污和烟尘的脸庞,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混合着狂喜、悲痛和无穷无尽爱恋的神情,占据了他全部的视野。

“……三……妹……” 两个字,耗尽了他积攒的全部力气,声音嘶哑微弱得如同蚊蚋,破碎得几乎不成调,却清晰地落入了三妹的耳中。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瞬间远去。三妹的歌声戛然而止,如同被利刃斩断。她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下,却不再是绝望的冰冷,而是滚烫的、足以融化一切的岩浆!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坚强,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狗娃哥!狗娃哥啊——!”她再也无法抑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猛地扑倒在二狗娃身上,却又在接触到他胸口的瞬间,如同被烫到般弹起,手足无措,生怕碰碎了这个刚刚从死神手中夺回的奇迹。她只能颤抖地伸出手,想触碰他的脸,却又停在半空,泪水如同决堤般倾泻。

“勒冒…勒冒…你回来了…你真的回来了…”她语无伦次地用布依语呢喃着,巨大的情绪冲击让她几乎晕厥。

王二孃死死抱着沉睡的仰丽,同样泪如雨下,激动得浑身发抖。阿花扶着摇摇欲坠的染布阿婆,老人枯槁的脸上老泪纵横,敲击石鼓的拐杖终于停了下来,支撑着她疲惫欲倒的身体。祠堂内外的寨民们,无论先前立场如何,此刻都被这起死回生的奇迹彻底震撼,许多人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喃喃祈祷,望向二狗娃和三妹的目光充满了敬畏和难以置信。

“快!拿水来!温的淡盐水!”染布阿婆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嘶哑地吩咐,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他心窍初开,魂火微弱,经不起烈药!先稳住生机!(布依古语:心火弱,魂飘摇,温水盐,稳根基!)”

立刻有手脚麻利的妇人飞奔而去。三妹也猛地醒悟过来,巨大的喜悦稍稍平复,强烈的后怕和担忧再次攫住了她。她小心翼翼地避开二狗娃胸口的焦黑窟窿,颤抖的手指极轻极轻地拂过他干裂起皮的嘴唇,又试了试他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的鼻息。

“水…水来了!”一个妇人端着一碗温热的淡盐水,小心翼翼地从祠堂里跑出来。

三妹接过碗,用自己干净的衣角沾湿了水,无比轻柔地、一点一点地润湿着二狗娃干裂的嘴唇。清凉的水意似乎缓解了他喉咙的灼烧感,他的喉结极其微弱地滚动了一下。

“慢点…慢点…”三妹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动作小心翼翼,如同捧着世上最珍贵的易碎琉璃。

一碗水,润湿了嘴唇,喂下了小半碗。二狗娃的呼吸似乎稍稍平稳了一丝,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是那种随时会断掉的飘忽。他沉重的眼皮挣扎着,似乎想再次睁开,看清眼前的人,却终究抵不过排山倒海般涌来的虚弱和疲惫,再次无力地合上,陷入了深沉的昏睡。只是这一次,他的眉头不再紧锁,眉宇间那抹散不开的死亡阴影,似乎淡去了几分。

首到此刻,三妹才敢真正将目光投向那个焦黑的窟窿。她倒吸一口凉气。窟窿边缘的皮肉焦黑翻卷,深处却并非血肉模糊,而是被一层细密坚韧、交织成网的金色丝线覆盖着,正是那些金蚕线!它们深深嵌入焦黑的肌体,如同最后一道堤坝,牢牢护住了那颗微弱跳动的心脏。窟窿中心,心脏搏动的幅度极其微弱,每一次收缩,都牵扯着周围的金蚕线微微颤动,透出极其微弱的、新生的淡金光芒。

“阿婆…”三妹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后怕,“这…这窟窿…”

染布阿婆在阿花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近,枯槁的手指不敢触碰,只是隔着寸许距离仔细探查那焦黑窟窿深处的情形。她浑浊的眼中精光闪烁,半晌,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万幸…万幸啊!这焦黑看着吓人,实则是阴蛊关那老鬼阴毒力量最后爆发的壳子!真正的伤在心脉,被阴毒侵蚀,又被开山犀的狂暴力量反冲…若非这些金蚕线,在最后关头护住了心窍最核心的一点生机,又被魂鼓唤醒…十个二狗娃也死透了!(布依古语:阴蛊壳,包祸心;金蚕丝,锁命根;魂鼓响,唤魂归!)”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异常凝重:“命是暂时抢回来了,但心脉受损极重,魂火更是飘摇如风中残烛。接下来,才是真正的难关!需要最温和也最对症的草药慢慢温养心脉,固本培元,一丝差错都不能有!稍有不慎,这点好不容易唤醒的生机就会…就会…” 后面的话,染布阿婆没有说下去,但所有人都明白那未尽的含义。

三妹的心再次揪紧,她紧紧握住二狗娃冰凉的手,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力渡过去。“需要什么药?我去找!就是翻遍十万大山,我也要找到!”

“莫急。”染布阿婆摆摆手,眼中闪过一丝智慧的光芒,“药,老婆子心里有数。我们布依先祖传下的方子,治心脉损伤、固魂安神有奇效。只是有几味主药,须得新鲜采摘,炮制火候更是半分不能差。还有…”她的目光转向祠堂废墟,再扫过那些失魂落魄的寨老和神情复杂的寨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今日之事,神鬼共鉴!旧祠堂烧了,烧的是吃人的规矩!但嘎王寨还在!人心,不能散!祖宗的血脉,不能断!”

她枯槁的手指向祠堂外那片洒满阳光的空地,指向那株在铜鼓声和三妹歌声中似乎又蹿高了一寸的新生嫩芽,声音如同洪钟,震响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就在这儿!就在二狗娃和仰丽俩从鬼门关爬回来的地方!就在这新芽破土的地方!咱们布依人,要立新祠!不供那些刻着女人血泪的破规矩!供咱们开山辟水、带来靛蓝染布手艺的始祖娘娘!供那些被沉塘、却用命唤醒后人的姐妹英灵!也供二狗娃这样,为寨子劈开血路、从阎王手里抢回命的好男儿!”

“新祠的名字,就叫——‘背扇祠’!”三妹的声音接了上来,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开天辟地的豪情。她轻轻拿起最上面那面绣着她和陈书礼隔溪相望的刺梨木骨背扇,高高举起!金蚕线在朝阳下流淌着生命的光泽,“让咱们的背扇,不再锁着别人的新郎!而是载着咱们自己的情!自己的路!自己的魂!让子孙后代都记得,自由的路,是用什么换来的!”

“背扇祠!好!好名字!”染布阿婆第一个拊掌,疲惫的脸上绽放出由衷的笑容。

“立新祠!立背扇祠!”王二孃激动地挥舞着拳头,声音嘶哑却充满力量。

“立新祠!绣自己的新郎!”阿花和那些年轻的姑娘们跟着欢呼起来,眼中燃烧着前所未有的光芒。

劫后余生的寨民们,看着三妹手中高举的、自由与希望的背扇,看着祠堂废墟上跳跃的、焚尽腐朽的火焰,看着地上那株迎着朝阳蓬勃生长的新芽,看着阿花怀中安然沉睡、摆脱了诅咒的仰丽,再看看地上昏睡但胸口起伏有力的二狗娃……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悲痛、震撼、希望与新生的洪流,在胸中激荡、冲撞!

“立新祠!”

“背扇祠!”

“背扇绣自己的新郎!!”

欢呼声如同积蓄了千年的春雷,在嘎王寨破晓的天空下,轰然炸响,震散了嘎王寨的一丝丝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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