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时分,嘎王寨刺梨王树的残桩在月光下投出蛛网般的影子。三妹蹲在根系交错的地方,右手中指的牛骨针悬在半片骸骨上方,针尖凝着的血珠像枚未落的星星,将坠未坠间映出自己眉间紧蹙的川字纹。染布阿婆佝偻着背向她走来,百岁高龄的腰杆弯成半圆竹筛,银镯「叮铃」轻响,三妹闻到她袖口渗出的刺梨酒气,混着蓝靛与艾草的苦香,这正是十六年前沉塘夜用来净身的味道。
“阿兰走的那晚,月亮碎得像被蛊虫啃过的布。”阿婆用布依话呢喃,缺了门牙的嘴漏出风,“她攥着半块刺梨饼,饼上还沾着给娃绣背扇时扎破的血珠。”话音未落,刺梨林深处突然传来七声铜铃轻响,像七颗石子投入忘川河。三妹转头望去,七道孝衣剪影正穿过梨树间隙,最前头的王二孃腰间挂着七枚铜铃,每枚都刻着不同的哭丧纹。
七个妇人在骸骨旁跪下,动作整齐如染缸里的布匹。她们膝头的黑漆盒边角雕着避邪的刺梨纹,却在月光下泛着暗红,像晒干的血痂。当王二孃掀开第一只盒盖时,三妹猛地屏住呼吸——碎瓷片泡在刺梨汁与朱砂混合的液体里,每片瓷片边缘都刻着细小的“淫”字,用金蚕蛊血填过的笔画在月光下微微蠕动,宛如活物。
“老族长说这是她刮守宫砂的刀。”王二孃的银饰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她解开右襟,露出心口刺梨烙印。那印记呈褐红色,边缘蜷曲如被火燎过的婚书,“可我们亲眼见他用金蚕蛊血点在验身布上,血珠落在白布上会爬,像寻着血腥味的蚂蚁。”
其余妇人同时扯开衣襟:最年轻的阿花不过二十三岁,心口烙印却己发黑,宛如嵌着块烧焦的木碳;张孃的印记呈紫黑色,蜿蜒如蛇,她说那是反抗指腹为婚时被种下的“规训蛊”;李二嫂的烙印淡如褪色的蓝靛,却是最痛的回忆——她因生不出儿子被灌下断子蛊,烙印随经血每月渗血。
“我去年跟汉人老师学识字,”阿花的布依话带着哭腔,尾音颤得像秋风中的刺梨花,“老族长说女子读书破风水,让蛊虫在我心口啃出‘妇’字。疼得我在染缸边滚了三日,染缸水都被血染红了。”她撩起衣袖,腕间果然有靛蓝色的瘢痕,形状恰似隶书的“妇”字。
三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牛骨针突然发烫,仿佛触到了陈年的蛊毒。她看着自己腕间渗出的血线,在月光下竟呈靛蓝色,宛如用蓝靛染过的蚕丝。二狗娃突然按住她持针的手,他小臂上的血藤刺青顺着皮肤爬上她手腕,在月光下显形为细小的蛊文:“双生蛊破需血亲三祭,你己是第七十二针,莫要逞强!”
二狗娃腰间的皮囊不知何时裂开,陈书礼的安胎药散落在骸骨周围。三妹捡起一粒药丸,借着月光看清上面爬着细小的金蚕,每只金蚕背上都刻着极小的“韦”字,像是被封印多年的委屈。她忽然想起陈书礼的药铺里,总有一罐密封的刺梨蜜,原来里面藏着被老族长下了蛊的安胎药。
“你瞧这些骸骨。”二狗娃用脚尖踢开表层碎骨,露出底下排列整齐的指骨,每根指骨末端都有被利器削过的痕迹,“老族长用‘采血蛊’吸干她们的指尖血,用来养金蚕蛊。阿兰被沉塘前,肯定也受过这罪。”他的声音低沉如老铜鼓,带着十六年未消的恨意。
月亮躲进云层,仰丽突然在背扇里发出小猫般的呜咽。三妹解开背扇带,将仰丽抱到膝头,只见她后颈的淡蓝胎记在月光下微微发亮,竟如活物般蠕动,化作细小的刺梨枝桠,顶端开出一朵靛蓝色的小花,花瓣上还凝着露珠般的血珠。
“阿爷……”仰丽的奶声里突然混着成年女子的尾音,肉乎乎的小手首指老族长的龙头拐杖。那拐杖滚落在骸骨堆旁,龙头眼眶里的金蚕蛊卵正发出微弱的红光,宛如两只充血的眼睛。
二狗娃猛地抽出腰间药杵——那是陈书礼生前惯用的檀木杵,杵头还沾着暗红的药粉,据说曾用来捣碎安胎的刺梨根。他对准拐杖顶端的龙头眼眶砸去,“咔嚓”两声,金蚕蛊卵滚落尘埃,卵壳上密密麻麻的生辰八字渗出血水,在泥地上汇成“韦氏七十二女”的字样。
三妹凑近细看,其中一个名字让她浑身发冷:“韦阿梅,癸未年正月廿三……那是我姑母!”她想起族谱上姑母的记载是“染疾而亡”,如今才知是被沉塘。姑母的忌日旁刻着细小的蛊文,翻译成布依话竟是“血祭金蚕,固我族权”。
“看这里!”王二孃用银簪挑起拐杖底部的暗格,半片验身布跌落出来。三妹捡起布角,绣着的刺梨纹里渗出黑血,凑近闻时竟有产妇经血的腥气。她忽然想起老族长书房里的《黔南蛊经》,其中“固权篇”写道:“取七十二女经血,混金蚕蛊卵,绣于验身布,可镇族运,永固男权。”
刺梨王树的残桩突然发出沉闷的呻吟,琥珀色树脂如泪般滚落,在地面聚成镜面。三妹不由自主地凑近,镜中浮现十六年前的雨夜:
陆阿兰被铁链锁在染缸旁,孕肚高高隆起,脸上满是血痕。老族长手持龙头拐杖逼近,银镯上的“韦”字磕在她额角,鲜血滴进染缸,竟在蓝靛水面开出金色的蚕形花。 “交出药师秘药,我留你全尸。”老族长的声音从镜中渗出,带着刺梨酒的浑浊与蛊毒的腥甜,“你肚子里的双生蛊,可是养蛊的上等材料。陈书礼那家伙早把秘方卖给汉人了,你还护着这野种?” 陆阿兰突然笑起来,笑声震得染缸泛起涟漪:“陈郎不会……他说过,要带我们去看外头的刺梨海,那里的背扇不绣新郎名,只绣刺梨并蒂生……”话音未落,陈书礼冒雨闯入,怀中的药篓撒出刺梨花瓣与崖柏根须——那是他为保胎,冒死从悬崖采来的“还阳草”。
三妹看清他袖口的泥渍里混着刺梨花瓣,才想起二狗娃说过,陈书礼每月十五都会去悬崖采药,原来都是为了阿兰和未出世的孩子。镜中,陈书礼抓起药杵砸向染缸,试图毁掉验身布上的蛊咒,却被老族长的手下按在泥地里,眼睁睁看着妻子被灌下“断子蛊”。
陆阿兰挣扎时,银镯“书兰”二字被老族长用蛊刀划得血肉模糊,飞进淤泥里。三妹认出那银镯正是自己从小戴的贴身之物,原来母亲在临死前托二狗娃带给了自己。
月亮完全不身影,染布阿婆在骸骨中央架起三足铜鼎,鼎身刻着布依族的创世古歌。她点燃三柱刺梨香,插在鼎前的泥地里,香烟缭绕中,铜鼎里突然窜起青焰,映得众人脸上泛着诡异的幽光。
“布依族认亲,需以血为线,以魂为针。”阿婆用布依古谣般的语调说着,从腰间取出一把银刀,在三妹、二狗娃、仰丽的指尖各划一道小口,“你们仨是阿兰血脉,得用血亲之血,在骸骨上绣满《刺梨婚书》七十二道纹样,每绣完一道,就唤醒一位沉塘女子的记忆。”
三妹看着石壁上的刻痕,七十二道刺梨纹样层层叠叠,每道纹样都缠着细小的蛊文,分别代表“织、染、绣、载、破、立”等字样。二狗娃的血滴在第一纹“织”字上,树脂镜面突然映出阿花的记忆:
十三岁的阿花被按在染缸边,老族长手持蛊刀,在她心口刻下“妇”字。一旁的妇人念着:“妇德如布,染蓝不褪,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阿花哭叫着挣扎,染缸里的蓝靛溅在她脸上,竟与血迹混在一起,形成诡异的花纹。
仰丽的血珠落在“载”字,镜面换成王二孃的视角:她抱着夭折的女儿去祠堂,老族长说“女娃魂轻,需沉塘镇煞”。她哭着反抗,却被灌下“规训蛊”,剧痛中看见自己心口长出刺梨藤蔓,藤蔓上开着黑色的花,每片花瓣上都写着“三从西德”。
当三妹的血绣到“破”字时,池底骸骨突然发出簌簌轻响。七十二具骨架同时抬起手臂,腕间的银铃震落千年尘埃,发出清脆的响声。铃声合着布依族丧歌的节拍,却唱着阿兰生前编的新调:
“(女)背扇不载沉塘泪喂——
(合)血线要织自由天——
(女)金蚕蛊毒终须破喂——
(合)刺梨花开换新颜——”
老族长突然狂笑起来,笑声震落刺梨树上的露珠,每颗露珠里都映出他年轻时的模样——那时他还是陈书礼的药童,跟着师父在刺梨林里辨认草药。“阿兰绣的背扇能载魂,”他踉跄着扑向莲花池,腰间的“守宫砂”银壶滚落,流出的却不是朱砂,而是靛蓝色的蛊卵,“我不过是想让韦氏永掌染缸,让药师的秘方不再传给外姓!”
他跌进池中时,怀中掉出一本浸透蓝靛的《布依蛊经》,内页夹着陆阿兰的一缕红发,发间还缠着未绣完的刺梨婚书残片。三妹捡起残片,看见上面绣着“愿以双手织日月”,却在“日”字处断了线,宛如母亲未竟的心愿。
天边渐渐发白,刺梨王树的残桩,双色花己结出果实。一颗靛蓝如染缸,一颗血红如嫁衣,果皮上天然形成的纹路竟似布依族的蜡染图腾:左边是背着婴儿的女子持针破茧,右边是男子握着药杵捣碎枷锁。
仰丽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小手掌刚触到靛蓝果实,花瓣突然化作千万只刺梨雀,每只雀儿嘴里都衔着片碎镜。三妹接住一片碎镜,镜中映出韦阿梅的脸:十九岁的她在刺梨林里与汉人货郎私语,手里攥着货郎送的钢笔,眼睛里闪着对外面世界的向往。
突然,老族长带着族人冲出来,韦阿梅举起钢笔喊:“我要读书!我要像汉人女子一样上学堂!”却被按在刺梨根下,老族长用蛊刀划开她的手腕,将金蚕蛊卵灌进伤口:“读书?女子的脑子只能装针线!”
另一片镜里,十八岁的王二孃在婚礼上掀开盖头,发现新郎是老族长的侄儿,一个只会流口水的傻子。她愤怒地将绣着刺梨的婚书撕成碎片,当晚就被种下“规训蛊”,心口的刺梨烙印随着她的反抗日渐加深,最终变成永不褪色的伤痕。
“该给他们起名了。”二狗娃的声音里带着十六年的沧桑,他用指尖血在池边写下“破茧”二字,却见血字自动分成两半,一半染上靛蓝,一半浸着血红,分别飘向双色果实。靛蓝果上浮现“织”字,血红果上浮现“载”字,宛如布依族婚书的首尾二字。
染布阿婆从铜鼎中取出七十二把新背扇,扇面刺梨雀的眼睛是用老族长的蛊卵磨成,每颗都映着初升的太阳。她开始吟唱布依族古谣,调子却是阿兰改过的新词:
“(女)旧规如茧层层剥喂——
(男)新血如花代代传——
(合)背扇载得娃魂归喂——
刺梨树下换新天——
(女)金蚕化作露珠散喂——
(男)刺梨开出并蒂莲——”
太阳当空照,背扇酒宴在刺梨林空地上摆开了。布依族特有的“八大碗”整齐排列,碗里装着刺梨炖土鸡、蓝靛染的糯米饭、酸汤鱼等美食,摆成刺梨的形状。每张桌子中央都放着一碗刺梨酒,酒液里泡着刺梨干和金蚕蛊卵。
王二孃领着妇人们跳起新编的“破茧舞”,她们手中的背扇用蓝靛布制成,扇面上绣着刺梨破茧的图案。每拍一下背扇,就有细小的靛蓝粉末扬起,在阳光下如流萤飞舞。三妹将仰丽放进新背扇,扇骨用檀木制成,刻着“阿兰”二字,扇面用陈书礼的药囊拼成刺梨花海,花蕊处的金蚕蛊卵己化作晶莹的露珠。仰丽的后颈胎记在露珠浸润下,刺梨花苞竟微微绽开,露出嫩黄色的花蕊。
二狗娃腰间的药杵不知何时变成翠绿藤蔓,藤蔓上结着两颗青果,一颗刻着“礼”,一颗刻着“兰”。他斟了碗刺梨酒,酒液里浮着刚晒干的安胎草:“当年我爹为了救阿兰,故意打翻药篓弄污验身布,却被老族长说成偷药。他临死前让我护着你,说你后颈的胎记……”
他突然住口,盯着三妹后颈——不知何时,那里也浮现出淡蓝刺梨花,与仰丽的一模一样。三妹伸手触碰,胎记处竟有微微的温热,宛如母亲的体温穿越十六年光阴,轻轻拂过她的肌肤。突然,刺梨林深处传来山歌,却是从未听过的调子:
“(女)背扇不绣新郎名喂——
(合)只绣刺梨并蒂生——
(女)金蚕蛊卵化露珠喂——
(合)新血织就自由纹——
(女)山外青山楼外楼喂——
(合)布依女子不低头——”
烈日之下,莲花池方向突然传来轰然巨响,老祠堂的“沉塘碑”应声倒塌。断碑下涌出清澈的泉水,泉水中浮着七十二片刺梨花瓣,每片花瓣都用金蚕蛊丝写着婚书:“以心为媒,以爱为证,无需族规,自在成双”。
二狗娃将两颗青果埋进刺梨王树残桩下,仰丽趴在他肩头打盹,口水滴在背扇上,竟晕开一朵鲜活的刺梨花。花瓣上的露珠折射出七彩光芒,每道光里都有个背新背扇的女子在笑,她们的笑容比阳光还灿烂,比刺梨蜜还甘甜。
远处传来老铜鼓的声音,这次的节奏轻快如春日溪流,敲打的是布依族新创的“破茧调”。三妹摸出怀中的碎镜,陆阿兰的笔迹在镜面上愈发清晰:“背扇能载娃,亦能载魂归。”她望向新生的刺梨苗,双色花的花蕊里,七十二道彩虹正缓缓铺开,每道彩虹下,都有背着新背扇的女子,在刺梨花海中旋转。
王二孃端起一碗刺梨酒,用布依话高喊:“今日破茧,明日织新!愿我们布依族女子,都能像刺梨花一样,自由开放,永不凋零!”众人应和着饮下,酒液里混着刺梨的酸甜与血的咸涩,却在喉间化作绵长的回甘,宛如苦尽甘来的人生。
三妹望着二狗娃,他眼中映着朝阳,像十六年前陈书礼看阿兰的模样。刺梨林在晨风中轻摇,新抽的枝叶上,露珠正一颗一颗的往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