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路在暮色中泛着幽蓝,像浸过蓝靛的布衣头巾。三妹的布鞋碾过碎瓷片,鞋跟磕在石缝里嵌着的蝴蝶纹瓷片——那是阿妈背扇上掉落的银饰碎片。老槐树的铜铃突然炸响,十二声裂帛般的锐音后,尾音拖成《哭嫁调》的颤音,与二狗娃从梯田飘来的竹笛形成诡异和鸣。
“阿妹走夜路,铜铃伴魂归……”她喃喃念着阿妈教的《护魂谣》,指尖抚过/背扇扇坠。第十二只蝴蝶的断须还带着焦糊味,那是昨夜在宋俊租屋缝补时,被煤油灯烧断的。当时他正对着户口本上的“汉族”二字发呆,台灯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遮住了墙上那幅未完成的背扇素描——画里的蝴蝶翅膀,分明是汉地的工笔技法,翅膀尖还缀着极小的“宋”字隶书。
“三表姐!”黑影扑来时带起槐花香气,三妹 甩出背扇,银铃擦着小糯米的发梢掠过。五岁的小姑娘抱着瘸腿花公鸡,衣襟上别着朵用蛊藤编的纸蝴蝶,鸡脚上缠着浸过鸡血的红绳:“阿公说你的‘打泵歪’(蝴蝶胎记)在唱《血引歌》呢!”她奶声奶气的布依话里,“血引”二字被刻意加重,像含着块淬毒的糖。
三妹蹲下身,看见鸡喙上沾着朱砂,正是“董赛”仪式(血引宴)的活牲标记。她忽然想起十三岁“礼”,寨老用槐树皮在她背扇盖下魂印时唱的《刻魂调》:
“一印刻魂灵,二印锁心门,
三印断离魂,西印护终身。”
此刻右肩的胎记隔着粗布发烫,像有火蚁在皮肤下游走,第西印“护终身”的靛蓝纹路正渗出暗红,与宋俊家窗缝漏出的煤油灯光形成诡异呼应。
梯田方向的笛声突然转调,吹出《浪哨歌》的变徵之音,二狗娃的嗓音混在竹笛里,带着十七岁少年独有的沙哑:
“青石板碎妹心碎,
汉人户口本上灰,
背扇绣错蝴蝶纹,
铜铃空响唤不回。”
三妹闭上眼睛,想起五年前“浪哨”节,她躲在竹林里偷听到二狗娃的《恋歌》,那时他总把“我等你”唱成“我疼你”,跑调的尾音惊飞竹梢的萤火虫。如今调子没变,却浸满了夜露的冷涩,像极了宋俊衬衫上残留的汉地肥皂味。
暮色愈发浓重,吊脚楼的飞檐在雾中化作青黑色的蛊虫剪影。三妹摸向腕间银链,“护妹”二字的布依文刻纹己被磨得发亮——那是二狗娃用卖山核桃的钱打的,他说:“戴上这个,魂灵就不会被汉人的汽车轮子碾碎。”可现在,她的魂灵正随着宋俊窗内的剪影,一点点飘向山外的钢筋森林。
乱葬岗的蒿草没过腰际,腐叶味混着新翻泥土的腥气。三妹看见宋俊跪在奶奶坟前,新碑上“韦刘氏”的布依文被凿去半边,露出底下用汉隶刻的“宋刘氏”,朱砂填的笔画还在渗血,像道永不愈合的伤口。他手里攥着只银镯,正是奶奶入殓时的陪葬品,镯内侧的“护魂”二字己被体温焐得发亮,却掩不住边缘的撬痕——那是他今早用柴刀撬开棺木的印记。
“宋俊!”她的呼喊惊飞栖息在魂幡上的夜鸦,十二面幡旗同时转向她,幡面绣着的蝴蝶纹振翅欲飞,幡角的银铃与她背扇的银铃共振,震落枝头的槐花。宋俊抬头时,三妹看见他眼底浮着青黑色的网状纹路——那是“离魂蛊”发作的征兆,与她右肩胎记的红光形成诡异呼应,像两枚相互啃噬的蛊虫。
夜风掀起宋俊的衬衫下摆,后腰那处被艾草烧去大半的蝴蝶胎记正在渗血,焦黑的边缘翻卷着,像朵即将凋零的刺梨花。三妹忽然想起七岁那年,奶奶在老槐树下为他们行“认魂礼”,用槐树皮在两人背扇盖下对称魂印时唱的《合魂调》:
“背扇一对线两根,
魂灵相缠到终身,
今日共饮槐花蜜,
来世同做护花人。”
那时宋俊把她的手捏得生疼,说:“三妹别怕,哥哥的魂灵会永远跟着你的背扇。”可如今,他护的是汉地的花,她的背扇却成了引魂的蛊器。
小糯米抱着公鸡追上来,鸡脚的红绳突然绷断,瘸腿鸡扑棱着飞向宋俊的新碑,鸡血滴在“宋刘氏”的“宋”字上,竟腐蚀出蝴蝶形状的凹痕——这是祖先魂灵拒绝汉姓的警示。远处祠堂传来《醒魂鼓》的三长两短,每声鼓点都敲在她的胎记上,疼得她踉跄跪倒,背扇穗子扫过地面,惊起几簇开着血红花的情蛊藤。
“三妹!”宋俊冲过来扶住她,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传来,却带着汉地香水的冷香。三妹抬头,看见他领口露出的银链——那是汉女送的平安符,上面刻着“永结同心”,却没有布依文的“魂归”。她突然笑了,笑得眼泪掉在他手腕的胎记上:“原来‘借魂术’的代价,是用我的血养你的汉魂,就像阿妈用银镯磨粉绣背扇,都是拿命换的。”
宋俊的指尖在她腕间停顿半拍,像被火塘的炭烫到。他望向乱葬岗深处,那里竖着七座没有碑的坟头,是去年山洪中失踪的布依魂灵,每个坟头都插着半截背扇,扇面的蝴蝶纹都朝着嘎王村的方向。“三妹,我中了汉女的‘产死蛊’,孩子没了,我的魂也跟着去了……”他的布依话带着县城中学的口音,“奶奶用自己的魂换我十年阳寿,代价是用你的‘血引’续魂,可我不想你死。”
三妹盯着他手里的双城纹绣布,城里的高楼用白线绣着,嘎王村的吊脚楼用靛蓝线,两种颜色在针脚间扭曲,像被情蛊啃食的魂灵。她忽然想起上个月在县城看见的场景:宋俊搂着个穿红棉袄的汉女,手腕的胎记上贴着创可贴,而她躲在巷口,背扇上的蝴蝶纹正在渗血——原来那时,“断魂蛊”就己经种下。
“够了!”二狗娃的声音从刺藤后炸响,他冲出来时,竹笛磕在墓碑上发出裂音,惊飞梁上的蛊蛾。少年的袖口被扯开,小臂上与三妹对称的蝴蝶胎记泛着灰败的青色,边缘爬着蛛网状的黑纹——那是十年前他偷偷用槐树皮盖假魂印的反噬。“你早知道自己中了蛊,却还要回来骗三妹!”他的布依话带着哭腔,“去年在县城,我看见那个汉女找蛊师……”
宋俊瞳孔骤缩,终于想起十五岁那年,二狗娃在“浪哨”节输给自己后,躲在竹林里哭了整夜。原来从那时起,少年就偷偷跟着他进城,看着他和汉女在照相馆里拍结婚照,看着他在手术单上签字,看着他把奶奶的银镯塞进棺木又偷出来。
“二狗娃,你不懂……”宋俊伸手想碰他的假魂印,却被一把推开。二狗娃盯着三妹的胎记,眼里烧着两簇火,一簇是心疼,一簇是不甘:“我懂!你想让三妹用‘血引术’救你,可你知道‘血引’要取三次心口血吗?阿妈就是给阿爸做‘血引’死的!”他的声音突然哽咽,从怀里掏出块绣帕,上面歪歪扭扭绣着十二只蝴蝶,针脚里渗着暗红——那是他刺破指尖绣的,藏了三年。
三妹接过绣帕,指尖触到帕角绣着的“三妹”二字布依文,突然想起十二岁那年,二狗娃帮她找回遗失的背扇,双手被刺藤划得血肉模糊,却笑着说:“背扇在,魂就在。”此刻刺藤在夜风里沙沙作响,藤蔓上开出血色花朵,每朵花蕊都映着宋俊与汉女的合照——那是蛊师用来下咒的“镜花蛊”。
“妹是山茶花正红,哥是过路小蜜蜂。”韦阿公的《斗蛊调》突然从祠堂方向飘来,火塘的红光映红半边天。宋俊猛地转身,看见寨老带着几个汉子抬着蛊瓮走来,牛骨卦在腰间叮当作响,惊起乱葬岗的磷火。“跟我们走,”韦阿公盯着宋俊的银镯,“你奶奶用‘借魂术’偷魂,按寨规,要用‘血引术’还。”
三妹攥紧背扇,银铃响成一片:“阿公,他是汉人,血引术对他没用!”话未落,宋俊的胎记突然炸开血花,滴在双城纹上,贵阳的高楼瞬间被血色淹没。韦阿公摇头:“他后腰的魂印还在,布依血没断干净。”他转向二狗娃,“你,把公鸡杀了,祭蛊瓮。”
二狗娃盯着手中的竹笛,笛身上刻着的“三妹”二字布依文被手汗浸得发亮。他忽然想起十五岁“浪哨”节,三妹跟着宋俊学绣蝴蝶,他躲在竹林里吹了整夜《恋歌》,调子跑调得厉害,却固执地一遍又一遍。此刻他举起竹笛,对着蛊瓮吹出《护魂调》,笛孔里渗出的不是气,而是黑血:
“背扇千针连血脉,
银铃万响唤魂来,
纵是肝肠寸寸断,
也要护妹出劫灾!”
笛声震得蛊瓮嗡嗡作响,情蛊藤的血色花朵纷纷凋零,露出底下刻着的“断魂蛊”咒文——那是用宋俊的汉名刻的,每个字都缠着蛊师的头发。
祠堂的火塘上架着三口蛊瓮,分别盛着糯米、艾草和公鸡血。韦阿公往瓮里撒三妹的头发,每根发丝都缠着银线,念着《锁魂咒》:
“发丝缠银线,魂灵入瓮眠,
血引若不续,永世困其间。”
三妹看着老人浑浊的眼睛,突然想起阿妈临终前塞给她的背扇,扇坠里藏着半片槐树皮——那是破解“血引术”的钥匙,此刻正隔着布料硌着她的掌心。
“脱衣,显魂印。”韦阿公的布依话混着痰音,牛骨卦敲在蛊瓮上,发出闷响。三妹颤抖着解开领口,右肩的蝴蝶胎记在火光中凸起,纹路里渗出的血珠竟聚成银铃形状——那是阿妈魂灵的警示。宋俊别过脸,却看见二狗娃盯着她的胎记,喉结滚动,像在吞咽碎玻璃。
“妹是山茶花正红,哥是过路小蜜蜂。”韦阿公再次唱起《斗蛊调》,火塘里跳起幽蓝的火苗,映出宋俊在县城医院的场景:他攥着流产单蹲在楼梯间,手腕的胎记渗出黑血,旁边是汉女苍白的脸,床头挂着的平安符上,赫然绣着“断魂蛊”的纹样。
二狗娃再也忍不住,掏出绣着蝴蝶纹的帕子,扑向蛊瓮:“用我的血!我有蝴蝶印!”他的布依话带着破音,却比火塘的炭还要烫。宋俊看着那帕子,突然想起十五岁时,三妹送他的第一块绣帕,上面绣着歪歪扭扭的蝴蝶,针脚里渗着血——那是她刺破指尖绣的,而他转身就送给了汉女。
“他的魂印是假的,没用!”韦阿公挥挥手,汉子们按住二狗娃,牛骨卦拍在他肩头,少年咳出黑血,滴在蛊瓮里,竟冒出青烟。三妹看着这一切,突然想起阿妈教她的《问心调》,开口唱道:
“山茶花红映日开,
魂灵不分汉与傣,
情到深处血为墨,
绣出真心换骨来!”
她的歌声像把银刀,劈开火塘的幽蓝,露出蛊瓮里的真相:宋俊的奶奶跪在蛊师面前,用自己的魂换他十年阳寿,代价是用三妹的“血引”续魂,而二狗娃的假魂印,竟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她魂灵的第二道防线。
“刺啦——”三妹扯断背扇穗子,十二只银铃滚落火塘,爆发出十二声尖锐的哨音,竟组成《破蛊调》的旋律。她抓起蛊瓮里的银针,刺向心口的胎记,鲜血溅在宋俊的双城纹上,贵阳的高楼瞬间化作蝴蝶翅膀,托起所有逝去的魂灵——奶奶的、汉女的、还有那些年在汉地迷失的布依魂。
二狗娃的竹笛突然发出裂音,吹出失传己久的《护魂调》,笛音里裹着他十七岁未说的“我娶你”,还有十五岁“浪哨”节没敢唱的《恋歌》:
“妹是竹林青石板,
哥是石板上的苔,
苔生石上难分离,
除非石板碎成齑。”
笛声震碎祠堂梁上的蛊卵,那些藏着“离魂咒”的虫卵,竟在笛音中化作他这些年编的背扇穗子,每根穗子都系着“护妹”的布依文,像无数只小手,托住即将坠落的三妹。
宋俊的银镯突然迸出火星,与三妹背扇的银铃共振,发出蜂鸣般的响。三妹看见他手腕的胎记与自己的慢慢贴合,拼成完整的蝴蝶——一半是布依的靛蓝,一半是汉地的朱红,翅膀上的金粉,是用奶奶的银镯和二狗娃的血磨成的。祠堂的地脉突然震颤,老槐树根下升起十二道蓝光,那是逝去的布依魂灵在向她致谢,每道蓝光里都飘着一句《背扇谣》:
“背扇绣着心上人,
针针都是血和魂,
汉布同魂归一处,
银铃一响暖三春。”
血珠滴在蛊瓮里,青黑色的血水渐渐澄清,映出三妹的倒影:右肩的胎记褪成淡粉,像新生的蝶翼,而宋俊和二狗娃的胎记,正分别在她左右手腕,形成守护的印记。她忽然明白,布依的魂从来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而是像背扇上的银铃,单响时清越,合鸣时震撼,终究能织就温暖的归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