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集市像被揉碎的万花筒，人潮如沸，三姑推着单车寸步难行。她将车子寄存在集市口的看车摊，付了五分钱，接过摊主递来的号码牌，指尖触到牌面粗粝的纹路，仿佛触到了小镇岁月的褶皱。
穿过熙攘的人群，三姑来到奶奶卖菜的摊位，接上蹦蹦跳跳的馨儿。这座古老的温泉小镇，地下涌动着永不冷却的热泉。相传，很久以前，镇里一位善良的老婆婆救了受伤的金凤凰，金凤凰临终前产下两颗金蛋。老婆婆埋葬凤凰后，奇迹发生了——埋葬之处涌出汩汩热泉，而两颗金蛋孵出了一公一母两只小金凤凰。这些年，凤凰化作金鸡，子孙在镇上繁衍生息，温泉与金鸡成了小镇独有的印记。老婆婆的后人在泉眼旁建起浴池，收费的用于日常开销，余下的钱都拿去修桥筑路、救济灾荒，延续着造福乡里的善举。
寒冬初至，三姑带着馨儿泡完热腾腾的温泉，阿水叔早己在浴池边等候。他带着两人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单车摊取车。阿水叔把馨儿安置在单车前架的小坐篮里，跨上车子，三姑轻巧地坐上后座。他们避开喧嚣的大马路，沿着河边小路骑行。路边凉亭里，一位老婆婆刚给茶桶加满热水，供过往路人饮用，热气袅袅升腾，消散在冷冽的空气里。
骑到安静处，三姑下车步行，阿水叔推着车。三姑采下一把魔芋花递给馨儿，小女孩开心地吮着花蜜。阿水叔轻轻整理馨儿的虎头帽，问道：“你嫂子快生了吧？”
“就这几天，草纸都备好了。”
“还在家里生？都什么年代了。”
“哥哥不在家，听我妈的。她说去医院要是再生个女孩，会被结扎，在家里生好有个转圜。”
阿水叔揽过三姑，温柔地说：“女孩多好啊，瞧瞧我们馨儿多可爱。以后我们要是结婚，你就给我生个女儿，像你一样漂亮。”说着，在三姑额头轻轻一吻，又亲了亲馨儿，“也像小馨儿这么招人疼。”
馨儿仰着小脸，奶声奶气地说：“我知道爸妈结婚！我在刘婆那儿生火呢！”
两人被逗得哈哈大笑，阿水叔笑道：“等我和你姑结婚，说不定真要你在家生火呢。”
说说笑笑间，他们来到了家门口的桥对岸。那是一座令人望而生畏的独木桥，由三根约15公分宽的木头拼成，横跨江面。二莲带着两个孩子站在桥头，迟迟不敢迈步。
三姑喊道：“二莲姐！孩子们都长这么高了！”
“这是三秀吧？出落得这么标致！”
“哪有，二莲姐倒是越来越时髦了。”
“这桥怎么变成这样了？我刚踏上第一步就腿发软，更别说带孩子了。”
“大桥被洪水冲毁了，现在渡船只运大件，村里人都走这座小桥。别着急，我们先过去，让阿水撑船来接你们。”
三姑抱着馨儿，阿水叔推着单车，小心翼翼地走过摇摇晃晃的独木桥。阿水叔解开船绳，撑船回去接二莲一家。桥头大松树上，两只松鼠追逐嬉戏，馨儿兴奋地指着喊道：“大老鼠！大老鼠！”
三姑笑着纠正：“小馨儿，那是松鼠，你看它蓬松的大尾巴。”
馨儿拍手欢呼：“大尾巴松鼠……”
第二天凌晨，妈妈的腹痛打破了夜的宁静。睡在隔壁的三姑被叫醒，此时奶奶早己起床，厨房里飘来阵阵饭香。三姑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姜酒鸡蛋，让妈妈趁热喝下。
晨光微露，三姑来到河边洗衣。棒槌刚浸入水中，晨雾便如银鳞般散开。馨儿蹲在青石板埠头，指尖沾着烤红薯的糖渣，在鹅卵石上认真地画着歪歪扭扭的小鱼。“三姑，我能帮你捶衣服吗？”她头上的红头绳随着说话轻轻晃动，惊起了芦苇丛中的白鹭。
“馨儿要保护弟弟！”小女孩突然举起沾着糖渣的手，“要是母鸡来啄他，我就用竹扫帚赶走它们！”清脆的童言引得周围的洗衣妇们纷纷首起腰，香姨笑得前俯后仰，故意将湿漉漉的被角塞给她：“小力士，来试试，能拧动这被子才算本事！”
三姑连忙接过被角，棒槌“咚”地砸进木盆：“你别逗孩子了！”馨儿气鼓鼓地蹲在河滩上，突然眼睛一亮，从鹅卵石堆里捡起一枚月牙似的白石，兴奋地跳起来：“我能帮奶奶抱柴！”乳白的石片在晨光中泛着虹彩，映照着她眸中倔强又天真的光芒。
妈妈痛苦的叫声从红砖拱门里传出。准备去撑船的爷爷，看见馨儿正往芦苇丛里藏第三块月牙石。“娘要给馨儿变弟弟了吗？”爷爷望着三姑，“这丫头生得白净水灵，就叫她子玉吧。”
此时，馨儿气喘吁吁地跑回家，仰着沾了泥点的小脸，看见接生婆抱着襁褓从晨雾中走来。蓝布襁褓里露出一角靛蓝碎花——那是妈妈结婚时外婆送的被面。
“子玉，这名字真好听。”三姑将姜酒端到床前，轻声说道。
子玉娘的泪水滴入粗瓷碗，泛起圈圈涟漪。“这孩子...”她望着襁褓里的小脸，声音哽咽，“真要送人吗？”
河边，棒槌声沉闷地响起，惊起的白鹭掠过芦苇荡，翅膀的拍打声，仿佛是馨儿昨夜数星星时的心跳。
雾渐渐散去，馨儿轻轻攥住子玉的小手，将那枚月牙石放在婴儿掌心。阳光洒在河面上，碎成点点金鳞，远处传来爷爷悠长的渔歌。女婴的啼哭与棒槌声交织，惊起的白鹭在晨雾未散的河面上，划出两道淡淡的痕迹，仿佛是命运留下的泪痕。
馨儿突然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偶，用红头绳系着艾草穗子。“妹妹不哭，姐姐给你做伴。”她把布偶塞进子玉怀里，指尖的烤红薯甜香萦绕在襁褓周围。子玉娘看着女儿辫梢沾着的雾珠，想起昨夜阵痛时，馨儿偷偷塞进她嘴里的那块冰糖，也是这般温暖甜蜜。
当晨雾完全散尽，红砖拱门上的藤蔓舒展着叶片，露珠顺着砖纹滑落，在青石板上留下深色的印记，宛如泪痕。子玉娘听着巷口传来奶奶的叹息，混着河面上爷爷悠扬的渔歌，低头看向怀中的女婴。只见馨儿正用脏乎乎的手指，在襁褓上画着歪歪扭扭的拱门，阳光透过砖缝，在女孩的发丝间织就细密的金线，为这充满烟火气的清晨，添上一抹温柔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