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到目的地的时候,闻霜月愈发觉得奇怪。
因为萧淮带她来的地方,是一处十分偏僻的郊外。
这里西处都没有人家,看不到一盏灯火。
只有一片在雪夜下显得愈发黑洞洞的树林。
啸风一吹,树林里还发出呜呜的响声。
闻霜月不自觉地拢紧了身上的狐裘,瑟缩了一下。
身后,萧淮的声音响起。
“若你觉得害怕或者冷,可以到此为止,乘马车回去。本王今夜不会回府,明日一早再派马车来此就是。”
闻霜月摇头,“不行不行,我不回去。来都来了,怎么能半途而废?”
闻霜月挪动步子挤到萧淮和十六旁边。
“而且,有一身正气的王爷,又有武功高强的十六和墨二,我怎么会怕呢?”
萧淮看着树林深处,眸光寂然,淡淡开口。
“那就走吧。”
闻霜月观察了一路萧淮,她总感觉今夜他心情不是很好。
进了树林,路就十分崎岖难行,还时不时要爬个小坡。
雪路难行,闻霜月穿着绣鞋,一脚深一脚浅地跟在轮椅后面。
不知走了多久,轮椅压过雪面的吱嘎声终于停了。
看来终于到了。
闻霜月以为能看到什么古寺,但映入眼帘的,却仍旧是一片荒芜。
只不过那荒芜中,矗立着一些石碑。
是坟冢?
萧淮的轮椅停在墓地前,十六和墨二沉默地上前,一个一个,亲手清理着墓碑前缠绕的枯藤,然后抹去碑上的风雪。
见状,闻霜月也想上前帮忙,萧淮却伸手拦了拦她。
“他们自小习武,不怕冷,你不要去碰雪了。”
闻霜月伸出双手摇了摇,笑道:
“没事的王爷,方才都走热了,我也不怕冷!”
她很想看看这些墓碑都是谁的。
萧淮也没再说什么,任由她去了。
闻霜月上前,学着十六与墨二的模样,扒开石碑上的杂草与枯藤,抹去碑上覆着的白雪。
清理出来一个后,闻霜月发觉,这墓碑只是就地取材,石头并不平整,上面的字也只是刻得勉强能看清楚,并不规整。
不是正式的墓碑。
闻霜月伸出指尖抹了抹碑面,凑近仔细辨认了一下上面的字。
看清之后,闻霜月短促地惊呼出来。
“影十五!”
闻霜月下意识抬头看向十六。
十六也正好望过来。
闻霜月看不清他的神情。
但很明显地,他那双黝黑的眸子里,光点颤了颤。
十六身旁的墨二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继续清理着墓碑。
闻霜月回头看向萧淮。
萧淮的身后是一片森然的黑色树影,风雪压过他,他静静坐在轮椅上,面容隐在冰冷的夜色下晦暗不清,犹如一座雕像。
闻霜月顿时明白了。
这里的碑,是为死在堕马渊的人而立的。
怪不得萧淮今夜心情如此低沉。
堕马渊一役,兵败在除夕前。
闻霜月看向影十五旁边的小字。
年岁十七。
死的时候,还和现在的十六一样大呢。
闻霜月心里顿时难过起来。
她移到下一座墓碑前,伸手刨开枯枝与白雪,碑面上只有一个“李”字。
闻霜月半蹲在墓碑前,视线投向前方森然夜幕下像刺一般冒出的密密麻麻的小石碑,感觉心里一时喘不过气。
书中寥寥数字一带过的堕马渊,原来落到实处,是这样的悲凉。
随着她往前,她看到了更多名字,不,应该说是代号。
墨一,墨三,墨七……
影十一,影十二,影十三,影十西……
还有许多只有姓没有名的。
闻霜月停住,没有再往前的心情,她蹲在石碑前,心底的难过油然而生。
“回来吧。”萧淮唤她。
闻霜月起身,默默走回萧淮身边。
良久,她开口问道:“影和墨,他们本来的名字呢?”
“他们是战乱城池里的遗孤,捡来时就丢掉姓名了。”
闻霜月不禁看了一眼十六,然后继续问道:“那除过他们,有的石碑上,为何只有姓没有名?”
萧淮抬眸看向前方一座座石碑,眸光有些黯然,却又带着一股说不清的冷意。
“败军之士,若刻全名,难免会遭人砸碑。”
闻霜月顿时怔住。
她看向这一片片矮小的石碑,心头升腾起难以言状的悲哀。
他们明明是替大周征战的将士,却因败了一场,死后连个正经的坟冢都没有。
战场上,他们是大周傲立的脊骨,一生的尽头就却归于这样矮小粗糙的石碑,藏在这样偏僻的荒山中。
闻霜月的手有些发抖。
接着,她发现,一只有些凉的大手握住了她的手。
闻霜月侧头看向萧淮。
萧淮也静静看着她,并未说话。
她想到京中那些对萧淮不好的风言风语。
书中反派作恶多端,他们算计萧淮是既定的剧情轨迹。
可萧淮与他的部下豁出性命保护的百姓,也要如此残忍地对待他们吗?
“若人死后真的有魂魄,那这些碑下亡魂就应该把那些砸碑之人的心掏出来,看看到底是红的还是黑的!”
闻霜月的声音带了点自己也没察觉的愤怒,整个人也在发抖。
萧淮握着她的手紧了紧,似在安抚。
“有人砸碑,才知大周气运没尽。他们只是蒙昧未开的百姓,非黑即白,对他们来说,胜就是好,败就是坏。”
“天山阙一役,是把鞳人彻底赶出去的战争,败了,就是件坏事,自然要唾弃,要愤怒,要憎恨。”
“若到了所有人对战败都麻木的那一天,那说明大周的气运也尽了。”
闻霜月听萧淮说完,愣怔了许久。
然后,她感觉心尖颤动不止,连同她的思绪,都因为萧淮这番话升腾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
他的话,让她从悲愤中抽离了出来,跳转到了另一个角度。
这个时代,底层的百姓也许一辈子都摸不到书本,一辈子忙碌困顿,根本没有闲下来思考更深层次的道理。
非好即坏,非黑即白。
既然没有赋予他们辨明理知荣辱的条件,为何又要高高在上斥责他们的愚昧无知。
闻霜月深深看着萧淮。
刚刚,她好像又重新认识了他。
她从他伤痕累累的残躯之下,看到了一颗悲天悯人的慈悲心。
这一刻,她似乎己经忘记了任务与生死存亡,她只是打心底地心疼他。
“那王爷呢?”闻霜月声音有些哽咽。
悲天悯人,唯独不怜悯自己,自厌自苦。
冰冷的雪天里,明明自己的腿受不了严寒,还要在这里静坐一夜。
为只有自己一个人跨过了那一年的除夕夜来到新年而心存愧疚。
萧淮没有听懂闻霜月在问什么,握着她的手,回问道:“我怎么?”
“王爷去年除夕,也来了这里吗?”
萧淮“嗯”了一声。
“可若是祭奠,来悼念过就好了,何必在此枯坐一夜呢?”
远处京城是万家灯火璀璨的除夕,大家都在用最美好的期盼迎接新的一年。
而萧淮却始终困在堕马渊那场大雪中。
三年前,他从血色的风雪中走了出来,但他的心好像留在了那里,一刻都没有得到解脱。
萧淮听完闻霜月的话,自嘲一笑。
“比起他们荒山埋忠骨,枯坐一夜,又算得了什么呢?”
“可是这里的英魂,曾经都是敬仰王爷的军士,看到王爷如此,也会难过啊。”
萧淮沉沉的黑眸看向闻霜月,“正因如此,本王才业债深重。这里葬的不止堕马渊的英魂,还有十五岁时跟着我的朋友与兄弟。”
“他们哪一个不敬仰我,他们信任我,跟着我出生入死,最后是我亲手将他们埋葬了。”
这是萧淮第一次对她说这么多话,可越说,他的声音就越冷。
“葬了一个又一个,他们埋骨荒山,本王却授金拜将,听人高呼威名。”
谁又可知帅旗之下,累了多少白骨。
闻霜月心头苍凉,可是却摇了摇头。
她缓缓道:
“我看得出王爷是惜才的人,必然每一次决策都慎之又慎,尊重每一位将士的性命,可战场刀剑无眼,又岂是王爷可以左右的?”
闻霜月认真道:“自古常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可亦有一将不能,累死三军的说法啊。”
萧淮垂眸看着闻霜月,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眸光微微惊讶。
“我相信,王爷当得起功名贺道。”
“若换了旁人,军士伤亡只会更多,而且,无人为他们立冢与祭奠。”
“他们追随王爷时,除了敬仰王爷,亦因他们有自己的抱负,他们死于半途,未必后悔自己曾经跟着王爷。”
“他们会为王爷还活着而高兴。因为王爷多厉害呀,王爷活着,就有希望了。”
夜色下,闻霜月的眼睛亮亮的,字字铿锵有力。
萧淮眸光颤了颤。
他从闻霜月小小的身躯上看到了顶天立地的韧性与通透。
闻霜月:“若世上真的有魂灵存在,他们也不愿看到王爷如此自苦。”
萧淮听着闻霜月娓娓道来的话,呼吸慢慢地凝住,心湖好似自中央泛起涟漪,一圈一圈荡开,震得他心口发烫。
明明是他握着闻霜月的手,但此刻,却像是闻霜月牵着他,一步一步,走出了这风雪晦朔的寒夜。
【※系统提示:目前人物生命线点亮进度70%】
安静了许久,突然冒出的系统提示吓了闻霜月一跳。
她原本都不知道她一番开解萧淮有没有听进去。
现在看来,还是有用的?
但是,她方才是发自内心地想要开解他,早就忘记了任务进度的存在。
不过,一举两得,好事儿!
如此一来,进度都到70%啦!
那也就是说,萧淮很快就可以脱离原来的宿命,生出属于自己的思想与人生了。
闻霜月正这么想着,忽然感觉微微有些发凉的指节落在了她被风吹得凌乱的发间。
闻霜月抬眸,萧淮正专注地看着她,替她将散开的发丝拢去耳后。
“冷吗?”他问。
闻霜月愣神片刻,下意识抓紧了披风,点了点头。
“有点儿。”
“那就回府吧。”
闻霜月眼睛一亮。
“王爷要跟我过除夕啦!太好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