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青阁。
萧淮坐在轮椅上,沉默地看着榻上一身青衣的人。
岑南衣脸上不过刚恢复了几丝血色,就精神气十足地坐在榻上。
“劳烦王爷把那根长一点儿的银针递给我,对,诶,就是那个。”
萧淮捻着银针给岑南衣递过去。
岑南衣拿在手里转了转,快准狠地朝自己手臂扎了下去。
在此之前,他的手臂己经被自己扎成了刺猬。
而这根针扎下去,他蓦地吐出一口血来。
一旁的十六看得眸光一颤,伸手要把他扶起来。
岑南衣掐着十六的胳膊激动道:“对了对了,就是这个感觉!就是这个穴位!”
岑南衣如同一个走火入魔的医痴,边骂边笑。
“温老贼把我这手无寸铁的柔弱大夫打出内伤,前几天躺在这里老感觉心口压着什么,如今这口血吐出来终是好多了。”
一旁的府医在旁边又是暗自记着岑南衣的穴位,一边又在道歉。
“老夫惭愧,才疏学浅,没能及时帮你把瘀血排出来。”
岑南衣十分大气地摆手,“诶,此话差矣,咱们术业有专攻,您老止血的功夫一流,若非没您,我这一身血就要恐怕流干了,哪还活得到给自己扎针的时候。”
萧淮看着岑南衣唇角血迹,薄唇抿成一线,沉吟良久,缓缓开口。
“是我……”
还没说完,岑南衣连忙打断。
“不是你不是你!”
萧淮微怔,看着冲他摆手的岑南衣。
岑南衣继续道:“我被温家狗贼抓到,这得怪温家的线人太过无孔不入,也得怪我自己不小心,怪天怪地也怪不到王爷头上。”
萧淮:“可你若不来昭王府,如何会生出这些事端。你是药王谷首席弟子,若以医道入世……”
“成为天下第一神医指日可待?”岑南衣耸肩,“王爷,你的词我都背下来了。”
十六站在萧淮身侧搭腔,“王爷也是为你好。”
岑南衣不置可否,眸光盯着银针,认真固执中又带着几分轻狂。
“不入世,不扬名,我也是天下第一神医。”
萧淮看着眼前意气风发的岑南衣,蓦地想起第一次上战场时,跟在他身边的好友与兄弟。
彼时大家都年轻,横刀立马,也是一样的意气风发。
后来,死的死,死的死。
别说扬名天下,就连性命都没留下。
磋磨经年,他己经无法感同身受岑南衣身上那股锋芒与傲气。
也承受不住他这一腔热血之下的期盼。
岑南衣却冲他一笑,十分洒脱。
“王爷惜我这个才,那便好好治腿吧。”
他进可入世扬名,退可隐居药王谷。
可他都不想选。
乱世之中,名利,安稳,不过如浮云一般转瞬即散。
奸佞当道,苍生倒悬。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他舞不了剑拿不起枪,但这世间,总有人可以。
萧淮是他选中的人。
等他再次踏破天山阙,自己以后,就可以随时背着药篓,去那儿采中原没有的毒花毒草来研究了。
萧淮终是叹了口气。
“本王不愿你做无功之劳。何况,从前都没有法子,往后你人被困在这昭王府,更没有法子。”
“我信王爷能把鞳人赶出天山阙外,王爷也该信我能妙手回春。”岑南衣语气很是坚定。
萧淮没有接话。
沉默片刻,岑南衣话锋一转,笑容变得八卦而热切起来。
“我近来可是听说了,王爷铁树开花啊。老皇帝指了婚,不可能真把我押上轿吧,还不得让你那小宠妾来与你拜堂。”
萧淮还没来得及开口,岑南衣又继续道:
“难道王爷就不想大婚时,亲自抱着她走那百丈红绸,亲自抱着她下花轿?”
萧淮下意识着指节。
良久,他淡淡道:“开春就要大婚,你纵有医死人活白骨之术,也来不及。”
岑南衣听出见萧淮有动摇的意思,赶紧见好就收。
他是医者,自然知道萧淮心理创伤严重,打开他心结并不急于一时。
让他心态良好地接受治腿疾这件事,得循循善诱。
于是岑南衣又状似随口一说:
“王爷所言甚是,我就是打个比方嘛!”
“这次大婚虽来不及,可难保日后你与她不会再堂堂正正地成次亲。”
“那时,可不一定来不及啊。”
*
风雪呼啸,屋内炉火毕剥作响。
闻霜月穿着一身浅蓝色对襟长袄坐在炉前剥橘子,小脸儿被烤得有些红扑扑地,说不出的可爱。
她雪白的裙摆委顿在地上,上面蜷了只正伸懒腰的雪白狸奴。
萧淮进门时,正看到闻霜月纤柔白皙的指节撕开一瓣金黄的橘子往嘴里塞。
闻霜月看到他,眉眼弯起来,兴冲冲道:“王爷吃吗?可甜了,汁水也足。”
萧淮看着她唇边一缕水色和亮晶晶的唇珠,眸色暗了一瞬,旋即移开目光。
“不吃。”
闻霜月心安理得地自己吃起来。
今日她干脆没回自己的院子。
萧淮的房里炭火烧得格外足,她烤得暖烘烘地不愿意挪窝。
萧淮自己转动机括把轮椅推到炉火旁边。
那只狸奴很亲人地跳到他腿上。
萧淮看着闻霜月,摸了摸它的头。
闻霜月一边嚼橘子一边回望萧淮,不明所以道:
“王爷看着妾做什么?”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没感觉有什么异样。
萧淮还是没说话。
闻霜月不禁自己揣测起来。
难道,是又想尝尝这橘子了?
闻霜月撕下一瓣,理那表皮上的白色经络时比给自己吃仔细多了。
理好后,她摊手递给萧淮。
萧淮又摸了下猫猫头,道:“本王没净手。”
闻霜月小胡凳朝他挪了挪,坐近了些,手指举着橘子,凑到萧淮唇边。
萧淮盯着她,张口咬下她手里那瓣橘子。
闻霜月见他吃了,心中窃喜自己猜得不错。
果然是反悔想吃橘子。
她冲他弯唇一笑:“怎么样?妾就说好吃吧。”
“嗯,尚可。”
闻霜月现在己经知道了,萧淮嘴里的尚可那就是五星评价!
她就说好吃吧!
张伯采买的东西,真不错。
闻霜月喜滋滋把剩下的橘子一瓣一瓣塞进自己嘴里。
手里没东西可吃了,她才捋了捋袖子,趴在萧淮腿边逗弄那只卧在他腿上的狸奴。
萧淮垂着眼帘,纤长的羽睫下眸光专注而深沉地看着闻霜月。
今日她梳的双髻,两边尖尖的发髻倒和这狸奴尖尖的耳朵有些像。
他伸手,拨弄了一下闻霜月发间的毛茸茸的流苏发钗。
两只狸奴同时抬头看他。
萧淮解释道:“歪了,扶正一下。”
闻霜月恍然大悟点头,摸了摸自己那对毛茸茸的发钗。
“上回那盒酥油鲍螺,你可吃得惯?”萧淮问道。
闻霜月想起那盒酥油鲍螺就馋,连连点头。
“吃得惯,当然吃得惯!甜而不腻,酥皮很脆,酥油绵密香甜,奶香味十足!好吃得我想再上天借五百年天天都吃上一口。”
她眼眸亮亮的,因说着高兴的话有些眉飞色舞,说不出的娇憨与灵动。
萧淮不禁失笑。
说起吃的果然头头是道。
闻霜月看呆了。
“王爷,你笑了。”
不是冷笑,也不是上回那种很古怪的笑。
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十分赏心悦目的笑。
闻霜月颇有一种外面风雪呼啸,屋内冰山消融的感觉。
但是,萧淮好像是被她馋笑的。
闻霜月小脸儿红了一下。
萧淮也没否认,继续道:“那御厨是江南名厨,除了酥油鲍螺,还会许多点心,人我己经为你讨来了,他以后就留在昭王府。”
闻霜月简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皇家御用大厨,以后就是她的私人甜品师了?!
她就好这一口吃的,幸福来得太突然!
闻霜月激动地连人带猫一把抱住,语调拖长了,声音格外地娇。
“王爷——妾好幸福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