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齐恩此人阴谋阳谋无数。
这幅画就是明摆着告诉萧淮,岑南衣在他手上。
如果王爷不顺着他的意思,以纳妃的法子救人,那岑南衣就会死。
如果他救了人,那岑南衣以后也只能活在昭王府这一隅之地,尚书府的人会盯死他,出了昭王府,他还是会死。
如此,他就无法遍寻西海,为萧淮找到医治腿疾的法子。
救与不救,岑南衣都成了一颗废棋。
这样行事,是温齐恩一惯的作风——喜欢看人做困兽之斗,以此取乐。
萧淮黑泠泠的眸子盯着尚书令。
良久,他眸中渐渐浮现出一丝兴味,语调带着笑意,缓缓开口:
“尚书令果然好眼光,此女,甚得本王心。”
听萧淮这样说,皇帝挑了挑眉,他冲温齐恩挥了挥手。
“拿来与朕一观,什么样的女子能让老七开这样的金口。”
从十七岁开始,他每年都要给老七选妃,每年他都以战事为先作借口不肯松口娶妻。
看来病了一场,性子倒是改了。
温齐恩将那画呈于皇帝。
皇帝看着,渐渐皱起了眉头。
那女子,并非京中一惯崇尚的贵女之姿,反而宽肩粗臂,姿态十分狂放。
不过,萧淮一个将军,不喜细腰,喜欢这样健壮的女子,倒也不是什么奇事。
一旁的皇后细细盯着那画打量。
京中贵女画像她己熟记于心,这女子眉眼她从未见过。
而且,此女手中拿的不是名花牡丹。
应该的确不是邺都的世家贵女。
想来温齐恩也不会如此糊涂,给昭王推荐一个世家贵女。
想到此处,皇后放下了心,言语里有几分欣慰:
“先前陛下为昭王的婚事操碎了心,昭王都不肯松口,原是喜欢这样的。今日既然有这份心,陛下何不遂了他的心愿,将此女赐予昭王殿下做正妃,也算双喜临门。”
皇帝想了想,叹了口气,看了一眼萧淮。
“是啊,老七也老大不小了,身边还没个贴心人照顾,朕如何放心?既然你中意此女,不如开春后择吉日,礼聘过门,如此,有正妃在前,也好抬那位妾室为侧妃。”
几人一唱一和,萧淮只垂着眸子,静静听着,眸光深处,却似有燎原之火。
这朝堂,后宫,乃至他昭王府的后院,都快成温家的一言堂了。
萧淮这幅模样,也落入了角落里十一王萧泽的眼里。
他这向来不热衷于男女之事的七哥为何突然松口了?
尚书令那幅画绝非偶然。
画中女子拿的是龙葵,难道是医者不成?
所以说,是为七哥治腿疾的医者被尚书令发现了?
那如此说来,七哥的腿疾还有救?
一连串的猜测在十一王心里慢慢成型。
皇帝有意为萧淮和那画中女子赐婚,问了几句身世。
温齐恩给岑南衣随便安了个身份。
皇帝把婚期定在了开春,正妃过门那天,闻霜月也会被抬为侧妃。
宫宴散后,雪还在洋洋洒洒下着。
三尺大雪覆深宫,轮椅压过雪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萧淮手里抱着手炉与那盒酥油鲍螺,眉眼沉沉的,周身的气压都很低。
十六见状,宽慰道:“王爷别忧心,既然尚书令要玩阳谋把岑南衣困在王府,那他的人会把岑南衣活着送过来的。”
萧淮阖了阖眸子。
“是本王连累了他。”
“王爷怎么能这么说?岑大夫一片丹心,他打定了主意为王爷治腿,谁也改变不了他的心志。”
萧淮自嘲一笑,“可到头来,本王既没领他的情,他还被尚书府的人发现。尚书府一日不倒,他就一日不得自由,与本王一起在牢笼里做困兽。”
十六喉头哽了哽,想不出更多的安慰的话。
萧淮也己经靠在了轮椅靠背上,闭着眼,脸色苍白,一副十分疲惫的模样。
风雪呼啸,十六忽然听到一声低吟从萧淮口中溢出。
那是一种压抑不住的痛苦。
十六脸色大变。
今日落雪了!
每到这个时候,王爷的关节就会发作。
砭骨之痛,犹如浑身被碾碎。
且,无药可医,无药可缓解。
而他这个影卫唯一能做的就是将主子安置在榻上,放下层层锦帐,然后退出房间守着,不让任何人看到主子的狼狈。
“王爷!坚持一下,属下立马驱车回王府!”
萧淮的脸色己经苍白如纸。
他指节紧紧掐着轮椅扶手,额头,脖颈,手背都暴起青筋。
他越痛,手里装着酥油鲍螺盒子就抱得越紧。
想象闻霜月接过盒子时笑吟吟的脸,能让他转移一些注意力,好受一些。
然而无孔不入的刺痛扎碎了他脑内的画面,疯狂拖拽着他回忆起这双腿第一次感受这种疼痛的场景。
每年第一次发作,这疼痛都来势汹汹,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一般。
很快,萧淮半昏半醒地躺在轮椅上,眼前自九天落下的雪让他分不清今夕何年。
那年堕马渊,也下着这样的大雪。
渊下是弥漫着刺鼻硝烟味儿和血腥味儿的尸山血海。
尸体,血流,没有尽头。
他的腿仿佛被碾碎了,踏澜驮着他,一步一步,伤痕累累的马蹄淌过血河。
要去往何方?
走不出去的,走不出去的……
走出去了又如何?
他是主将,所有人都死在了这里,只有他走出去了。
他不该走出去。
也许这砭骨之痛就是对他的惩罚。
十六和随行亲信把萧淮扶上马车时,发现他己经意识不清,但手里还紧紧抓着那个盒子。
*
闻霜月第一次看到邺都的雪。
昭王府的碧瓦飞甍,曲水回廊都落了雪,将古朴之美展现到极致。
雪中红梅更是有种让人为之一叹的瑰丽与惊艳。
她站在檐下赏雪,穿着一件粉色交领右衽绣芙蓉纹小袄,配一件白色的忍冬纹百迭裙,外披一件白色的狐裘,领子那里还有一圈兔毛,手里握着个暖融融的手炉。
整个人看上去毛茸茸又粉雕玉琢的,漫天飞雪将她的鼻头吹得有些红红的,更显现几分出说不出的可爱。
用过晚膳后,闻霜月下意识要等萧淮来。
但很快又反应过来,这会儿萧淮应该在宫宴上。
而且,他己经说了要分房睡。
不过,萧淮说要给自己带宫外吃不到的好吃的。
想到这里,闻霜月又开始期待起来。
好吃的要趁热打铁,留到明早岂非不新鲜了?
于是闻霜月决定去府门口等人。
她让秋棠给她灌了两个手炉,然后带着一把伞出门了。
马车在昭王府门口停下时,在雪地里划出一条极为深长的印子。
十六看到府门口的人影,要接萧淮下马车的手顿了顿。
“小夫人?你怎么在这儿?”
听到这个称呼,萧淮愣了愣,然后掐了掐十六的手臂。
那意思,十六立刻能领会到。
那就是,不要告诉闻霜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