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最是粘稠,连鸡鸣声都被压在了云层底下。马道长倚着井台喘息,铜钱剑插在脚边,剑穗上挂着的铜钱剑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锈蚀。
"这道雷劈木,要埋到..."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黑红的血沫。爷爷连忙上前搀扶,却见道长后背的紫衣法袍上,不知何时晕开碗口大的湿痕——那湿痕边缘泛着青黑,正缓缓向西周蚕食。
三姨婆突然拽过我姐的胳膊,银镯子"当啷"磕在井沿上:"丫头,去灶房取些新磨的糯米来!"她的声音尖得反常,枯枝般的手指几乎掐进女孩肉里。
院墙根传来细碎的"沙沙"声。
最先觉察异样的是那头红冠公鸡。它本己萎靡地蜷在竹笼里,此刻却突然炸开羽毛,缺趾的爪子疯狂抓挠笼底。我爹回头张望的瞬间,井台上的青苔突然活了——那些墨绿的苔藓如同千万条蠕动的舌头,顺着石缝爬上马道长的裤脚。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马道长并指如刀,在铜钱剑刃上一抹。剑身腾起三尺青芒,所过之处苔藓尽成飞灰。但那些灰烬落地即化黑水,水珠滚动着聚成蝌蚪状,竟又生出新的苔芽。
爷爷突然抓起墙角的桃木钉。那是去年清明扎纸人剩下的,钉头还沾着暗红的朱砂。可他的动作终究慢了半拍——井口"咕咚"冒起一串气泡,母亲昨夜裙角滴落的水渍突然沸腾,几缕湿发如毒蛇出洞,瞬间缠住道长手腕。
"咯咯咯..."诡异的笑声在每个人耳朵里响起。那笑声像是千百个女子在同时抽泣,又像指甲刮擦朽木的声响。姐姐端着糯米罐愣在堂屋门口,看见月光下的影子们正在扭曲——马道长的影子里伸出无数发丝,正与井中爬出的黑影绞作一团。
"乾坤无极,风雷受命!"马道长暴喝一声,铜钱剑应声而断。一百零八枚沾血铜钱悬浮半空,组成旋转的八卦阵图。阵眼处的开元通宝突然迸发金光,将袭来的发丝烧成飞灰。
但更多的黑发从井底涌出。这些发丝比先前更粗壮,末端生着倒刺,缠住铜钱便发出"滋滋"灼烧声。马道长的道冠被气浪掀飞,白发散乱如疯魔,他咬破中指在掌心画出敕令,猛地拍向地面:"雷来!"
天际闷雷滚动,却迟迟不见电光。道长的掌心符开始反噬,皮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焦黑碳化。三姨婆突然扯断自己的银项链,珠子弹进阵中:"用童女血点天枢位!"
姐姐的手指还在滴血。那滴血珠落入阵眼的刹那,八卦阵突然逆转,阴鱼吞阳,阳鱼噬阴。马道长七窍同时溢血,却狂笑着将断剑插进阵眼:"好个阴极阳生!"
雷光终于劈落。不是从天而降,而是自地底迸发。青白的电蛇顺着发丝窜入井中,井水沸腾如滚油,蒸腾的水汽里浮出张扭曲的女人脸。那张脸的五官在不断变换,时而像投河的新娘,时而像溺死的女婴,最后定格成母亲痛苦的面容。
"破!"马道长扯下残破的法袍掷向空中。紫色绸缎遇风即燃,化作一只火凤扑向鬼脸。火焰触及阴气的瞬间,整个庭院的地面都震颤起来。
我爹被气浪掀翻在地,后脑磕在磨盘上。在陷入昏迷前的刹那,他看见马道长踏着禹步冲向井口,残存的铜钱在身后组成北斗七星。老道的手掌插入沸腾的井水,竟从漩涡中心扯出一团纠缠的黑发——那发根处粘着片鳞甲,在火光中泛着幽蓝。
"原来是你..."道长的狞笑混着血沫,"三十年前没吃够朱砂钉?"
黑发突然暴长,刺穿他的掌心。马道长不退反进,就着伤口将黑发缠在臂上,另一只手从腰间扯下铜铃。铃舌早己断裂,他却将铃口对准自己心口:"吾身作引,永镇此方!"
铃身上的八卦纹路突然渗出血来。那些血珠在空中凝成锁链,将黑发与道长的身躯牢牢捆在一起。井中传来不甘的嘶吼,水流倒卷形成龙卷,却在触及铜铃时轰然溃散。
晨光初现时,井台边只剩半截焦黑的发梢。马道长仰面倒在血泊里,左臂皮肤爬满蛛网般的黑纹,胸口铜铃己碎成齑粉。三姨婆跪坐在旁,正用糯米混合香灰为他止血,但那些米粒一碰到伤口就变成墨绿色。
"五脏俱焚,经脉尽断。"老道的声音像是漏风的破锣,"劳烦...给我个痛快..."
爷爷握着桃木钉的手在发抖。钉尖对准道长心口,却迟迟落不下去。檐角铜铃无风自响,惊起一群寒鸦,它们的影子掠过院墙时,突然齐齐发出婴啼般的惨叫。
"要杀便杀!"马道长突然睁眼,瞳孔己变成浑浊的灰白色,"不要在犹豫了,你们..."
话未说完,他猛地抽搐起来。被黑发刺穿的掌心开始腐烂,露出森森白骨。姐姐突然扑过来,将还在渗血的手指按在他眉心:"不要!你说过要教我画符的!"
奇迹发生了。那些蠕动的黑纹突然停滞,马道长灰白的眼珠闪过一丝清明。他艰难地抬起完好的右手,蘸着自己的心口血,在姐姐掌心画了道歪扭的符咒。
当最后一笔落下,他的手臂重重垂落。三姨婆探了探鼻息,枯槁的脸上浮现出复杂神色:"吊住半口气,怕是比死还遭罪。"
日上三竿时,文家人抬着门板往雷劈木去。马道长躺在门板上,浑身缠满浸过黑狗血的麻布。经过老槐树时,树皮突然脱落一片,露出里面血色的纹路——那纹路俨然是张痛苦的人脸,与道长胸前的黑纹一模一样。
埋完雷劈木回来的路上,爷爷在道长包袱里发现卷泛黄的地图。羊皮卷边缘用朱砂勾勒出文村轮廓,后山某处画着个滴血的八卦,旁边小楷标注:甲戌年七月初七,镇水魍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