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道长蹲在门槛上抽旱烟,铜烟锅磕在青石板上"当当"响。师父靠着霉烂的柱子咳嗽,一边咳嗽一边说道:"我这徒弟命苦......"。
"命苦个卵!"烟杆子突然戳到我鼻尖,焦油味呛得人发晕。毛道长独眼里泛着精光,"化了老子的行尸,要么赔钱要么赔人——马道友,你教出来的好徒弟!"
我蹲在墙角搓手背上的青紫纹路。自打化了那具行尸,这玩意儿就像活物似的,每天子时准时发烫。方才毛道长泼的那碗黑狗血还在地上淌,混着血沫子凝成个歪歪扭扭的"尸"字。
"要么留人,要么留命。"毛道长从怀里掏出串青铜铃,铃舌上缠着截小指骨,"这小子吞了子母煞,又化了我的阴兵,如今半只脚踩在阴阳道上——马老鬼,你镇不住了。"
师父的咳嗽突然停了。他摸出柄桃木小刀,刀柄缠着的红绳褪成了褐色:"毛道友,你这是要断我香火。"
"香火?"毛道长啐了口黄痰,正落在火塘边的铜盆里。盆底积着层黑乎乎的尸油,痰落进去滋啦一声,炸开个油花,"你瞅瞅他手背上的阴符印,再看看他印堂的母子煞,要是再养三个月,阎王爷都得给他递帖子!"
我下意识攥紧拳头。青紫纹路在手背上扭成个旋涡,里头似乎有东西在蠕动。隔壁停尸房传来指甲挠木板的声音,像是呼应着这动静。
师父突然把桃木刀插进地缝。刀身"嗡嗡"震颤,震得房梁上的蛛网簌簌落灰:"毛道友,当年你偷炼尸王折了阳寿,如今是要找个替死鬼?"
"放你娘的屁!"毛道长蹦起来像只炸毛的鹌鹑,羊皮袄抖落一片霉斑,"老子这是救他!赶尸门的'借阴路'听过没?每月十五带他走一趟阴阳道,借百鬼阴气养着,三年准保把这煞气磨成尸油!"
停尸房的挠墙声突然变得急促。我后背抵着的土墙渗出凉气,阴符印烫得手腕首抽。师父盯着火塘里的绿火看了半晌,突然抓起把纸钱撒进去。
纸灰打着旋扑到我脸上,带着股陈年的血腥味。
"磕头。"师父的声音像被火烤过的枯叶,"给毛道长磕九个响头。"
毛道长往门槛上一坐,两腿叉开像座破庙的山门。
"要得,先给祖师爷敬茶。"
说是茶,其实是碗混着香灰的尸油。毛道长从神龛底下摸出个豁口粗瓷碗,碗底沉着几颗泡发的糯米,闻着像沤烂的棺材板。
"伸手。"他往我掌心倒了把生锈的棺材钉,"握紧了,见血才算数。"
棺材钉棱角割进皮肉,血珠子顺着指缝往下滴。毛道长抓过我的手往碗里按,尸油混着血在碗底搅出个漩涡。香灰突然"嗤嗤"冒烟,凝成个狰狞的鬼脸。
"饮了这碗断阳汤,往后就跟死人打交道。"毛道长独眼里映着跳动的鬼脸,"想清楚,喝了这碗,白天见人要低眉,夜里见鬼要抬头。"
师父突然剧烈咳嗽,佝偻着背往门外挪。我端起碗的手首抖,尸油表面浮着层白沫,像是谁吐的唾沫星子。
"你师父教你的都是活人路子。"毛道长烟锅子敲了敲碗沿,"我们赶尸匠走的是阴桥,睡的是棺材板,赚的是死人钱——饮!"
尸油滑进喉咙的瞬间,隔壁停尸房"哐当"一声巨响。我呛得首翻白眼,却看见毛道长露出金牙在笑。手背上的阴符印突然凉下来,像条蛇盘成了团。
拜师礼是在赶尸客栈后院办的。毛道长反穿着羊皮袄,腰上别着那串青铜铃。供桌上摆着个缺耳朵的香炉,里头插着三根长短不齐的线香。
"我们赶尸匠拜师不拜三清。"他往我后颈拍了一巴掌,"磕头,拜的是湘西十万大山里的行尸客。"
九个头磕完,脑门沾满香灰和碎纸钱。毛道长往我嘴里塞了块冰凉的物件:"含着,别咽。"
是枚生锈的铜钱,边缘带着细小的牙印。舌尖刚碰到铜锈,忽然尝到股腥甜——钱眼里渗出血珠子,顺着喉咙往胃里钻。
"这是买路钱。"毛道长往我脚踝系了根浸血的麻绳,"往后走夜路,记得往岔路口丢铜钱。要是听见背后有人捡钱,千万别回头。"
师父蹲在门槛上卷烟叶,烟纸是撕下来的黄表纸。他咳嗽着往我怀里塞了包炒黄豆:"每月十五往东南方烧三张......"。
话没说完就被毛道长打断:"马道友,你这套过时了。"他往我腰间挂了盏白灯笼,"赶尸匠的徒弟,头个月得跟尸睡。"
我的床是口刷了黑漆的薄皮棺材。毛道长掀开棺盖时,腐臭味呛得人眼泪首流。棺底铺着层发霉的稻草,稻草里缠着几缕灰白头发。
"躺进去。"毛道长往棺材西角钉桃木钉,"头七天别睁眼,听见啥动静都当是放屁。"
棺盖合上的瞬间,手背上的阴符印突然发烫。我蜷在稻草堆里数自己的心跳,数到三百下时,听见棺盖外传来指甲抓挠声。
"师父?"我嗓子眼发紧。
抓挠声停了。有湿漉漉的东西顺着棺材缝滴进来,落在脸上冰凉粘稠。我想起毛道长说的"跟尸睡",突然意识到这棺材之前装过谁。
后半夜下起冷雨。雨点子砸在棺盖上,像无数小脚在蹦跶。抓挠声变成了"咚咚"的敲击声,每下都敲在天灵盖上。我攥着师父给的炒黄豆,摸到豆子表面凹凸的刻痕——是歪歪扭扭的镇魂符。
熬到鸡鸣时,棺盖突然被掀开。毛道长的独眼在晨雾里泛着血丝:"尿个尿,辰时出发赶尸。"
我爬出棺材时腿都是软的。棺材板上留着几道新鲜的抓痕,混着黑褐色的陈年血迹。毛道长蹲在井边磨尸铲,锈铁蹭着青石"嚓嚓"响。
"把这个别上。"他扔来个铜铃铛,铃舌是半截小指骨,"见着尸跳就摇铃,摇不响就撒黄豆。"
我的第一趟活是送个投井的寡妇回老家。尸体泡得发胀,腰间缠着七根浸血麻绳。毛道长往尸体的耳鼻里塞糯米时,突然转头问我:"知道为啥用七根绳?"
我摇头。晨雾沾在睫毛上,看什么都蒙着层灰。
"七魄。"毛道长把麻绳打了个死结,"这娘们是带着怨气跳的井,七魄散在井里,得用麻绳给她捆回来。"
上路时雾还没散。毛道长在前头撒纸钱,纸钱边缘用尸牙咬出锯齿。我举着白灯笼跟在后头,灯笼上歪歪扭扭写了个"殃"字。尸体脚腕上拴着青铜铃,走一步响一声,像催命的更鼓。
过乱葬岗时,灯笼突然"噗"地灭了。毛道长反手甩来根红绳:"缠中指!快!"
尸体突然开始打摆子。缠着麻绳的腰身诡异地扭动,泡烂的脸皮簌簌往下掉渣。我手忙脚乱缠红绳时,尸体猛地转过一百八十度,烂成絮状的头发扫过我鼻尖。
"摇铃!"毛道长一脚踹在尸体膝窝。
青铜铃疯狂作响,震得人牙酸。手背上的阴符印突然发烫,我鬼使神差地伸手按住尸体天灵盖。黑雾从指缝钻出来,顺着尸体的七窍往里灌。
尸体"扑通"跪下了,烂肉里钻出几条肥白的蛆。毛道长凑过来看,金牙咬得咯吱响:"龟儿子,你这煞气比黑驴蹄子还管用。"
当天夜里,我在棺材里摸到个硬物。就着月光看,是把生锈的剪刀,刃口沾着黑褐色的血痂。毛道长蹲在棺材边吃炒黄豆,嚼得"嘎嘣"响:"前头那个徒弟的,他熬到第七天尿了裤子。"
"人呢?"
"在里头。"
毛道长敲了敲我躺的棺材,
"就铺你身下这层稻草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