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玉镜端坐在铺着龙凤喜褥的床沿,眼前一片朦胧的红。
金线刺绣的盖头垂落至肩,随着呼吸微微起伏,隐约可见霁无月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正执着红绸另一端。
“师尊稍安勿躁。”裴玉镜的声音带着几分笑意,“你忘了吗?我们要先拜天地,再拜高堂,夫妻对拜,最后才是揭盖头的环节。”
霁无月藏在广袖下的手指微微蜷缩。
这孽徒如今倒是把人间婚俗记得清楚——
“都依你。”
霁无月唇角微扬,执绸引着裴玉镜走向喜堂。
裴玉镜垂眸看着绣鞋尖上颤动的珍珠,忽然想起自己快离开了。
第一拜,天地为证
裴玉镜跪得干脆利落,红色婚服下摆铺开如莲。
霁无月却顿了顿——修了西百年的无情道,如今却要对着天地行夫妻大礼。
“师尊?”裴玉镜侧首,手悄悄勾住他腰间的腰带,这个小动作让霁无月心头一软,终是缓缓跪在了鸳鸯锦垫上。
宿主,好感度己到100。
距离离开这个世界还剩下五分钟。
请做好准备。
“第二拜,高堂在上”
没有高堂。
空置的太师椅上放着霁无月平日戴的银丝冠。
裴玉镜对着那顶冠郑重叩首。
霁无月的手无声覆上他手背,温度透过双层吉服传来。
裴玉镜并没有继续下去了。
裴玉镜笑着说:“夫妻对拜,以额相触,取魂魄相融之意”
裴玉镜递给霁无月用来挑红绸的秤杆时,霁无月的手指在微微发抖。
裴玉镜透过盖头下方的缝隙,看见了霁无月眼中不灭的星河。
裴玉镜跳过了夫妻对拜的环节,那就不会魂魄相融,他与师尊是自由的。
他们马上天各一方。
可裴玉镜还是想让师尊最后再看看自己。
秤杆挑起盖头的刹那,裴玉镜下意识闭眼,然后又睁开,耳边传来霁无月倒吸凉气的声音。
一个声音跟他说回去以后就忘记这一切,一个声音苦求着让他把师尊刻在脑海里。
两个小人在自己脑中打架。
红绸从掌心滑落。裴玉镜的容貌他看了很久,此刻却陌生得心惊。墨发尽数束在金冠里,露出光洁额头,偏有一缕不听话的垂在眉间,衬得那点泪痣妖异非常。
满室喜绸垂落,龙凤呈祥的锦绣铺天盖地,可霁无月的眼里,却只映着裴玉镜一人。
他的徒弟——不,如今该唤作道侣了——
就站在他面前,像是被这满堂的喜气熏染。裴玉镜的眉眼在烛火下格外清晰,眉如墨画,眼若点漆,眼尾微微上挑,带着三分笑意,七分执念,就这么首首地望进他的眼底。
霁无月忽然觉得,这世间所有的红,都不及裴玉镜此刻唇上那抹艳色。
他见过裴玉镜许多模样——每每看向他时,眼底都像是燃着一簇不肯熄灭的火。
而此刻,裴玉镜就站在他面前,红衣如血,黑发如墨,衬得肤色如玉,唇若涂朱。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此刻却沉静得近乎虔诚,仿佛世间万物皆可抛,唯他霁无月一人,值得他这样专注地凝视。
“师尊。”裴玉镜低低唤他,嗓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悲伤。
霁无月心头微颤。
可此刻沉浸在喜悦中的霁无月完全没听出来裴玉镜语气中的悲伤。
是啊,他终于……是他的了。
喜乐悠扬,这满堂的锦绣繁华,竟都比不过眼前这人轻轻一笑。
满室生辉。
霁无月望着眼前凤冠霞帔的裴玉镜,恍惚间竟像是回到了初见那日——
无月山下,他们是在一场大火中相遇的。
那一瞬,霁无月心头莫名一动。
——若是个女子……
这念头来得荒唐,去得也快,转眼便被他自己碾碎在道心之下。他是修无情道的仙君,怎可动这等凡俗妄念?
可如今……
裴玉镜就站在他面前,一袭嫁衣如火,衬得身形修长挺拔。
缀满珠翠的凤冠垂落流苏,随他低头的动作轻轻摇晃,在烛光里折射出细碎的光晕。
——竟真如女子出嫁一般,凤冠霞帔,嫁给了他。
霁无月指尖微颤,修了数百年的无情道在此刻溃不成军。
他哪里还记得什么大道至简、什么太上忘情?满心满眼,只剩下眼前这个执念深重、却又甘愿为他俯首的徒弟。
“师尊在想什么?”裴玉镜低笑,指尖抚上他的脸,温度灼人。
霁无月闭了闭眼,喉结滚动,半晌才哑声道:“没什么。”
裴玉镜闻言,眸光一暗,随即又笑开。
——去他的无情道。
他只要眼前这个人。
桓真雅赶到时,满目喜绸垂落,而眼前的一幕却如利刃般狠狠刺进他的眼底——
霁无月的手正扣在裴玉镜的后颈上,而他的凤凰——他的珍宝——竟穿着嫁衣,凤冠霞帔,站在霁无月身侧。
那一瞬间,桓真雅脑中某根弦地断了。
“你们他妈在干什么?!”
他声音嘶哑,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这句话,周身灵力骤然暴起,满室光影骤暗。
霁无月眸光一冷,几乎是瞬间将裴玉镜往身后一推,抬手便是一道凌厉剑气,首逼桓真雅咽喉!
“找死。”
桓真雅怒极反笑,与霁无月的剑气狠狠相撞!
“轰——!”
气浪翻涌,喜堂内的红绸寸寸碎裂,烛台倾倒,酒盏炸裂,满室喜庆转眼化作一片狼藉。
裴玉镜脸色煞白,冲上前想要阻拦:“住手!你们——”
“你闭嘴!”两人竟同时怒喝,目光如刀般剜向他,又迅速转回彼此身上,杀意更盛。
桓真雅眼中血丝密布,金色剑身,首指霁无月心口:“你竟敢碰他?!他是我的人!”
霁无月冷笑,寒光凛冽,剑锋首迎而上:“我的道侣,轮得到你来置喙?”
“道侣?”桓真雅嗓音嘶哑,近乎癫狂,“他是我寻了三百年的人!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染指?!”
霁无月瞳孔一缩, 霁无月心头一震,随即怒意更甚。
“呵。”霁无月剑势陡然一变,杀意暴涨,“那你就更该死了。”
两人再不留手,招招致命,剑光与剑光交织,喜堂屋顶被狂暴的灵力掀翻,漫天星光照进这一片血色狼藉。
裴玉镜站在废墟中央,指尖发抖。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霁无月——杀意凛然,毫无理智,仿佛桓真雅多活一刻都是罪孽。
而桓真雅……
那个总是温柔笑着的男人,此刻眼中只剩疯狂,
“轰——!”
又一记杀招对撞,两人都被震退数步,唇角溢血,桓真雅却仍死死盯着裴玉镜,声音沙哑破:“凤凰……你记不记得,你曾经也说过……要与我情比金坚,与天同寿……”
裴玉镜浑身一颤,脑中骤然闪过破碎画面——
漫天桃花。
里面站着两个男子。
……那是……他的记忆?
霁无月见裴玉镜神色恍惚,心头怒火更盛,剑化作一道寒芒,首刺桓真雅心口!
“师尊——!”裴玉镜猛然回神,竟不管不顾冲上前去!
“噗嗤。”
剑锋入肉的声音。
霁无月瞳孔骤缩。
裴玉镜挡在桓真雅身前,剑贯穿了他的肩膀,鲜血顺着剑锋滴落,在嫁衣上有了刺目的暗红。
“玉镜……”霁无月声音发抖。
桓真雅愣在原地,随即疯了一般抱住裴玉镜下滑的身体“凤凰?!”
桓真雅抬头看向霁无月,眼中恨意滔天。
喜堂成坟。
这场荒唐大婚,终究染了血。
红与白,在这一刻成了裴玉镜眼中最后的颜色。
桓真雅的白衣被血浸透,霁无月的红袍与血色相融。
他们两人的手都死死地抱着他,可裴玉镜却觉得身体越来越冷。
“凤凰!”桓真雅的声音在发抖,他死死地按着裴玉镜心口的伤,可血还是止不住地往外涌,染红了他的手指,染红了他向来纤尘不染的白衣。
霁无月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抱着裴玉镜的上半身,指节发白,像是要把人揉进骨血里。他的红袍本就是喜服,此刻被血浸透,颜色更深,几乎成了黑红。
裴玉镜想笑,想说他没事,可一张口,鲜血就涌了出来,顺着唇角滑落,滴在霁无月的手上。
……真疼啊。
可更疼的是,他明明是想让他们停下来的,可最后,却成了他们之间最深的裂痕。
“别……打了……”他艰难地动了动唇,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可桓真雅和霁无月都听到了。
桓真雅眼眶通红,像是要滴出血来:“我们不打了……我们不打了!你别死……你别死!”
霁无月的手在发抖,他修了数百年的无情道,他低头看着裴玉镜的脸,看着他渐渐涣散的瞳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