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
荆辞渊听到隔壁木门被推动发出的细微声音,想来是虞似颖回来了,他站在窗前抽烟,身上披着黄呢军大衣,长度到小腿处,旁边放着一盏热茶,温阳刚刚送进来的,他和秦茂德打过电话,知会各县县长及省府官员,明日八点省府开会。
他没有睡意,便开了窗子站在窗前抽烟看雨,屋内点着烛火,忽明忽暗,他掏出手电筒打开放在桌子上,外面雨越大越大,丝毫没有停的趋势,院儿里种了棵红色三角梅,现下正是开花的时候,被风雨吹落了一地花瓣,缤纷铺开好像盛大的红毯。
终于,听够了风雨声,凌晨一点半,荆辞渊拉开椅子坐下,从口袋摸出派克钢笔,拿了桌上的草纸铺开,好雨知时节,一场雨过后,樰城的旱灾也会有所缓解。
下过雨,正是播种的时候,省府要赊粮食种子给百姓,大旱三年,不仅地里的庄稼颗粒无收,也阴差阳错的扼杀了在樰城泛滥成灾的鸦片种植,也正因为秦昌盛主政时期,强迫百姓大面积种植鸦片敛财,才导致出现旱灾百姓家中没有存粮,罗浮玉前段时间做了普查,三年大旱,整个樰城饿死了二百五十多万百姓,逃荒到外省的约一百五十万,樰城原本有一千万出头的人口,现在恐怕只剩了六百多万人。
发展民生刻不容缓,禁烟禁毒是铁令,荆辞渊写了手令:“严禁樰城全省种植鸦片,各县官员负责督察,若发现种植鸦片死灰复燃,立即烧毁鸦片田,违令种植者押送平城枪毙,包庇失察官员全部枪毙。”
荆辞渊又想起了徐行从爷台山搜下来的文物,成万营一个土匪头子不可能买得起,那些物件儿稀罕,又有些出自宫中,绝对来路不明,不是买的不是抢的,那只有一种可能,有人在樰城走私文物,还有不少盗墓贼,他签了手令成立缉私署,任命石山为缉私署署长,负责整个樰城的缉私。
又写了关于水渠挖掘、修缮河道、加筑河堤之类的安排,然后盖上笔帽,荆辞渊喝了一口早就凉透了的茶,他靠在椅背上,扯过披风盖在身前,一整天下来疲倦的很,他庆幸自已年轻少壮有花不完的精力,但樰城堆积的政务冗杂,军务和樰城的事物每日都要堆满案头,他感觉自已每天都有签不完的字、操不够的心。
眼见大洋如流水般花出去,每天都是进项没有出项多,坑爹的是秦昌盛穷奢极欲,他主政时期已经将樰城的农业税已经收到民国四十年间了,这个窟窿他实在是难以填壑,他也没傻到要替秦昌盛还钱,但又不得不顾及民生,总不好太苛刻樰城百姓,他也没有横征暴敛的想法,也只能尽力想办法补贴,现下财政空虚,花钱的地方又多,他只能拿种子做贴补,若是秋季收成丰足,赊给百姓的种子只需还百分之六十,若是收成不好便酌情放宽年限,他和罗浮玉商量往后农业税每亩只收百分之二十,比如一亩地产一百斤粮食,他们只收二十斤。
天微微亮,荆辞渊睡了三四个小时便醒了,听到脚步声,他起身开门,雨还在下,但比起昨晚雨势小了些,经一夜风雨摧残,三角梅花的花瓣落了一地。
“大帅,您这么早就醒了?”徐行披着雨衣站在门外,他快步上前走到连廊脱下雨衣,“大帅,抓到成万营了,爷台山上的粮食也悉数运了下来,另外又发现一些财物。我虽对地上的东西不甚熟悉,但瞧着不像是成万营的,也不是水头,在地窖的底下放了有年头,上面全是灰尘,有五箱金锭和十二箱银锭,还有一小盒银票,弟兄们全都搬飞机上了,应该是清朝的,但又好像不是朝廷发行的。”
“金锭银锭?”荆辞渊看着徐行拿的金元宝和银元宝,是清末的,但却是私人商号做的,“吟啸,你辛苦了,让弟兄们都歇歇,上午七点匪首成万营游街后执行枪决,毙完人咱们回平城开会。”
“是。”徐行转身要走。
荆辞渊急忙喊住他:“吟啸,这金锭银锭给你了,市面上都不常见了,你拿着玩。”
徐行走回来接过金锭银锭,他爽朗道:“谢大帅!”
荆辞渊吃完早饭,正好也到了行刑的时候,他和段锦语他们一起到菜市口,周围聚满了人,他着重观察一应女子,她们全部放足,脚下穿着大码鞋,健步如飞的跑过来看热闹,由此可见曹长春政策执行的很好。
此时土匪已被押着游完街,被砸的狼狈不堪,五花大绑押着跪下,卫兵在从井中打水清洗被丢了鸡蛋和烂菜叶子的卡车。
“预备——”
徐行扬手发令,带着白色袖章的执法队齐齐举枪上膛,德国进口的毛瑟步枪发出清脆的声音,他将手放下,大声道:“放!”
“砰砰砰……”
数十声枪响过后,所有土匪应声倒地,血顺着木台蜿蜒流下,百姓全都后退几步,人群中拍手叫好的人络绎不绝。
“荆大帅,烦请留步。”县长曹长春从人群中走出来,他一袭灰色长衫,拱手上前,“多谢大帅救命之恩,老朽没齿难忘。”
“剿匪戡乱是军人职责所在,曹县长不必放在心上。”荆辞渊用手扶住车门,“我正要回平城开会,曹县长上车吧,顺路捎你。”
曹长春客气道:“多谢大帅,您先请。”
“好。”
荆辞渊上车后,温阳帮他关上车门,“曹县长,您坐后面的那辆车。”
回到平城,已经八点半多了,原本时间是充足的,但在平城街头,有一家苏式早点铺子,有糖粥、蟹黄面和纸皮烧麦,荆辞渊在柏林出生,他出生时他爸爸妈妈年岁尚小,生下他就匆匆返回校园继续读书,所以他小时候是跟着姆妈在苏城菉葭巷长大,直到三岁才被接回同州祖宅抚养,爸爸妈妈觉得亏欠于他,所以对他百般宠爱,他的童年没有之乎者也、也没有四书五经,他过的很快乐,除了在苏城游玩、跟许先生学德语、俄语,再就是缠着姆妈出去吃蟹黄面、喝糖粥、吃纸皮烧麦。
荆辞渊推门走进会议室,人都坐的满满当当、井然有序,他是最后一个到的,温阳拉开椅子,他坐在主位,薛清辉、段锦语、姜忱、温阳和虞似颖几人也都坐在右边前面空着的几个位置。
荆辞渊没同任何县长客套推诿,鸦片祸国殃民,禁烟禁毒是死令,不容让步,他言辞强调樰城各地禁止栽种鸦片的律令,严法之下众人皆惴惴不安,之后又道赊粮播种和减免农税的安排。
话毕后,他正襟危坐,继续道:“首先我代秦昌盛向诸位县长、向全樰城的百姓道歉。我可以在此向诸位保证从今往后爱惜百姓、发展民生,绝不横征暴敛。鸦片害得多少百姓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害得国家积贫积弱,甚至被骂做东亚病夫,所以禁毒禁烟刻不容缓。如今樰城财政入不敷出,省府无钱偿还之前的烂账,所以暂做赊粮播种和减免农税的安排。散会之后,樰城各县由平城拨粮,沿途由军队护送,回乡之后由军队监督种粮,不得有误,贪污赈灾粮食者斩立决!”
“大帅安排十分周到。”几个县长笑着恭维。
荆辞渊将茶盏放下,他清了清嗓:“樰城百废待兴,急需灾后重建,各县有任何需求都可以说,时间紧任务重,也可以写条子,我看过后当场直接签字盖章拨款,也省的你们来回跑。”
水利专家李仪祉上前交了一本名为《引泾论》的书和一份工程方案,他道:“大帅,鄙人李仪祉,是樰城水利专家,移粟移民,非赈灾之道,郑白之沃,衣食之源也。因此我想引泾渭河之水,修建渭惠渠和泾水渠,以便灌溉农业,使百姓免受大旱之灾。”
荆辞渊没翻《引泾论》,只仔细看了工程方案,樰城河流众多,他在德国专门研究过一些水利工程,只看方案便只李仪祉是不得多的的水利人才,他不免有些震惊,随后问:“李先生在德国留学过吗?”
李仪祉也同样吃惊,他如实道:“鄙人曾在柏林皇家工程大学留学。”
“看来我猜的没错,李先生,我也在柏林读过书,你的方案很好,但修建新惠渠兹事体大,需北平总统府批准,因此我现在不能给你答复。”荆辞渊又翻了翻《引泾论》,“梅惠渠创建于康熙三年,引梅坞石头河河水灌溉梅坞、岐山一带农田,但年久失修,急怠动工复建。还有汉代龙首渠年久失修,可以在其基础上重修洛惠渠,引洛水灌溉蒲城同州一带。我想将梅惠渠和洛惠渠的工程交给李先生,再者樰城河流众多,我希望李先生能再帮我写几份方案,我一道上报北平水利部。”
“大帅放心,鄙人定将梅惠渠和洛惠渠工程复建好。”李仪祉从前为了筹措修建经费,曾亲赴京津沪宁等地奔走,但却被官僚政客讥讽发狂,并说引泾计划是画饼充饥,但他仍然毫不气馁。
“大帅,这是跟樰城各县县长收上来的条子,请您过目。”温阳将收起的一沓纸放在荆辞渊案牍。
会议室众人七嘴八舌,吵吵嚷嚷,荆辞渊被吵的头疼,便去了偏室,北镇是刘克勤的地界儿,盘踞多载,根基深厚,中原混战正酣,他现在实在倒不出手来处理北镇。
他拔开钢笔盖开始批示,十之六七都是各地匪患猖獗,尤其是晔州诸县,晔县县长余鸿知禀报——“每至傍晚,城站之间,商贾衰退,一二里内,行人断绝。除零星散匪不绝于途外,还有大股土匪,尤以荼狐山匪首王麻子势力最大,抢劫烧杀、绑票勒索日离不断,凶残如兽。”
各县所说之事无外乎是关于剿匪、关于修建小学中学、关于修路挑河固修堤坝等事,荆辞渊全都批准,不问不知,这一问他才知道各地土匪简直是多如牛毛无恶不作。
温阳很快将各县手令印刷出来,荆辞渊事无巨细交代道:“行知,我过些天带兵出关戡乱,我将剿匪的事全权交由你负责,你回平城点兵点将,以最快的速度平息匪患。”
“好。”薛清辉拿过印刷出来的单子,大体扫了一遍土匪盘踞之地,他心中有数,“怀舟,我只要岱钦的骑兵师和姜忱的独立师。”
“行,给你,我带新扩充的卫队旅和语儿、陌年、淞怀三人的独立旅出关,赵策新扩编的炮兵旅我也带走,留下两个连部驻防关隘,陈关尧新建的炮兵二团你带着去剿匪,拉出去权当是实战操练。”荆辞渊将剩下的纸张递给温阳,“季春,你把这些交给财政处处长罗浮玉,让他批钱,另外将印刷好的手令分发给各县县长。”
“是。”温阳双手接过。
重新回到会议室,荆辞渊坐回主位:“樰城铁路和樰青铁路现在已经开始动工修建,铁路局将在樰城雇佣大量劳工,以工代赈,保障民生,樰青铁路预计一年之内修完,从此樰城向外运输就会方便很多。从前樰城境内运输并不发达,种棉难销,花纱布和棉花依赖虞城潇城两省提供,由于天价运费,导致棉花在咱们省成了奢侈品,农民终年耕作收入都买不起一件棉衣。”
“大家想必都听过这么一句话—‘遍身绮罗者,不是养蚕人。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可如今就是这么讽刺,偏偏买不起棉花的樰城,但恰恰是最适合种植棉花的地方,因为樰城平原是冲积沙壤白咸土,棉业更是有‘无咸不成花’的俗语,所以我想重新发展樰城棉业,我想让樰城棉花畅销全国,我想让樰城百姓冬天都有棉衣穿。”
“荆大帅,我们三原县原本是最盛产棉花的地方,可自秦昌盛主政,他强迫百姓种植鸦片,害的民不聊生,灾祸横行。”三原县县长吴疆拄着手杖起身,他老泪纵横,“大帅推行禁烟禁毒、修建铁路、发展民生,我们三原县愿意重新开垦耕地种植棉花。”
“吴县长请坐,感谢您的支持。”荆辞渊放下茶杯,真挚的感谢。
雍安县县长王安民起身道:“荆大帅,棉花现在种下,十月中旬便可收获,可铁路最快也要明年修好,那这一季的棉花岂不是也是滞销。”
荆辞渊也信誓旦旦道:“王县长,我可以在此保证樰青铁路今年年底便可修到雍安,至于剩下的路,如果没有按时修到,我调派军部卡车替大家将棉花运往郑县,并且分文不取。何况我荆家军冬季需大量棉花缝制军服军被,就算你们的棉花销不出去,还有我给你们兜底,你们怕什么?”
桐庙县县长问:“荆大帅,铁路真的能如期竣工吗?毕竟樰青铁路预计修建至今已十三年之多。”
“我说能就一定能,再说了又没让你们掏钱,你们操的哪门子心啊,大把的钱我和秦督军都花出去了,铁路还能修不成?”荆辞渊有些愠怒,他恩威并济,“我不管你们怎么想,今年樰城必须种植棉花三百万亩,你们各县平摊,我不规定各县种植亩数,但必须凑足三百万亩,若是一县种植不足五十亩,该县农税翻倍,种植亩数最多的县农税减半,你们自行决定,五天时间考虑,六月八日到平城军部领种子,所有棉花种一律免费,不需要偿还。”
“我知道樰城税收种类杂冗,各县城中不乏一些标语漫画,写着‘民国万税万税万万税’,所以我与财政厅决议整改,从今往后樰城只收两种税,商业税和农业税,关于商业税,着重强调妓院烟管赌场按月缴税,税收为每月收益百分之六十五,所有学校均不收税,其他具体税收决议会下发各县。农业税分为耕地税、印花税和畜牧税,耕地税每亩地缴一年产量的百分之二十,比如一亩水田产一百斤大米,上缴二十斤大米,剩下八十斤都是自已的,农业税收粮食、印花税是每年收益百分之四十、畜牧税是每年收益百分之三十,印花税和畜牧税都是收钱,当然你要是收成不好卖不出去,也可以用棉花、布、牛羊、马匹来抵债。”
荆辞渊喝了口茶水,润润喉,他继续说:“地主收租上限百分之四十,超过定额轻则罚款五百大洋,重则没收所有田地。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省府鼓励百姓自已开垦耕地,新开垦耕地农业税减免百分之八,新开垦农业产一百斤大米,省府只收十二斤。”
“各地要落实扫盲,每县最少开办三所小学、两所中学和一所高中,六年小学三年中学全部免费,各县一律不准走私、不准贪墨、不准受贿!”
温阳小声提醒:“大帅,秦督军来了,他说找您有要事相商。”
“好,你让敬方到会客室稍等我片刻,我马上过去。”荆辞渊利落的收好所有文件,下一刻直接说,“散会!”
事关出兵二人的确要坐在一起好好商议,荆辞渊转身跟段锦语交代:“语儿,你们先回去吧,带各县县长到粮仓运粮。”
段锦语面上迟疑,他踌躇道:“哥哥,我不放……”
“播种时机不等人,听话,赶快回去,我稍后会跟上你们的。”荆辞渊上前抚慰,段锦语和他是发小,比他小两岁,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出国,感情十分亲厚,他又叮嘱,“语儿,我在糕点铺子买了些江南糕点,你们回去分了吃,要是喜欢,以后我带大家去江南玩。”
“好,哥哥,你保重。”段锦语恋恋不舍,转身上车。
荆辞渊看着荆家军的车队离开视线才转身踏进省府办公大楼,他跟随秦茂德去了会客厅,副官上了热茶便关门离开,偌大的会客厅只有他们二人。
秦茂德开门见山问:“怀舟,你打算何时出兵?”
“后天,我亲自率部赶赴战场。”荆辞渊早就思付好了日子,“敬方兄,你呢?作何打算?”
秦茂德没有丝毫隐瞒,他吐露:“怀舟,我见过北平派来的人了,他答应了我提的一应条件,这你是知道的,只是祁正清的条件是让我率部开赴曲城戡乱平叛,跟你一样日期也定在后天,我答应他了。”
荆辞渊大吃一惊,他不解道:“敬方兄,曲城路途遥远,补给线过于长,你一旦率部去往曲城,势必会受到祁正清的掣肘,届时主动权调转,对你和青城的弟兄都太不利了,我觉得你要三思而后行。”
“怀舟,我已经答应他了,而且徐州在中央军手里,走陇海线,火车运兵也很顺利。”秦茂德出言解释。
“可我们一起入虞平叛岂不是更加便利?虞城离樰城很近,地势上进可攻退可守,我们还可以随时补充兵源和粮食,再者我们双方也有个照应。”荆辞渊还是想劝说秦茂德将主动权牢牢握在自已手里,他们在虞城作战,背靠后方指挥权在自已,想打便打,想退便退,可去了曲城想返回樰城势必要过五关斩六将,可秦茂德心意已决,他也不好过多干涉只得说:“敬方兄,既然你已做出选择,我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后天你要率部用我的火车运兵,以便给自已留下后路。”
秦茂德点头答应:“好,怀舟,多谢。”
“没事,咱们之间不必言谢。”荆辞渊起身抱住秦茂德,“敬方兄,保重,祝你旗开得胜,大胜而归!”
秦茂德也紧紧荆辞渊,他轻声道:“怀舟,你也要多加保重,待你得胜还朝,我们再把酒言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