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镇,寓所。
段锦语也得到了胡若朴即将回国的电报,他同样提笔回电,只有短短四字——
“静候君归。”
他打开熟悉的花笺,上面是一行英文:"My heart, the bird of the wilderness. has found its sky in your eyes."
我的心是旷野的鸟。
在你的眼睛里找到了它的天空。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我心悄悄。”
他内心感慨万千,不由伤春悲秋,他怕他哥时隔多年再见故人会触景生情。
现在是民国九年一月十日,四年多了,准确的说是四年零五十二天,整整1512天,或许时间真的能够抚平旧伤疤,可逝去的人永远也回不来了。
去年的柳林峪,战死的姚旅长,他的太太已经平安生产,生下一个早产的男孩,姚旅长年幼的太太得知消息后哭晕过去几次,或许是为母则刚,她并未改嫁,强打起精神决心独自抚养儿子长大,可叹父子二人还未相见便已天人永隔,可怜孩子来到世上永远都见不到父亲。
还有甘团长的小女儿,在柳林峪战后甘夫人抱着还未满月的女儿在棺材中与父亲做最后的依存,如今小姑娘已经过了满月宴。
战争不会铸造英雄,只会留下孤儿寡母。
他们都不会成为英雄,也不会青史留名,他们都将满身罪恶的死去,死在洒满血污的地方。
不知怎的,或许是生病的脆弱,或许是劳累的疲惫,段锦语突然感到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他似乎很累很倦,他蜷缩在床上,昏昏沉沉的睡过去。
再次醒来,一只漂亮的画眉鸟站在树枝上叽叽喳喳的叫,它在枯树干上欢快的蹦来蹦去,精力十分旺盛。
"Once we dreamt that we were strangers. We wake up to find that we were dear to each other."
阳光带走了昨夜挥之不去的阴霾。
日升日落亘古不息,人要往前走向前看,时间不会为任何一人停留。
江南江北大战,从去年的九月二十四日到今年的一月十日还未结束,这场仗拖得太久了,久到敌我双方都人仰马乏、疲倦不堪,战争打到这个份儿上,拼的就是最后一口气。
九师整装待发,继续向嘉平前进,驻守嘉平的是敌军十五军,下辖四十五、四十六两个师,是潇城的主力部队,满编两万多人的兵力。
段锦语将计就计,继续挥师深入,他谅萧子屺也没本事拖住九师的脚步,他也相信两翼的兄弟部队会击溃敌军,使他们竹篮打水、空欢喜一场。
潇军十五军指挥官是陈乏善,陈乏善家境贫寒行伍出身,生于同治十三年(1874年),时年四十六岁,他和他麾下的十五军原本是永军出身,自沈墨儒和郑佩玖倒台后便投靠了潇城督军萧乾忠,此人带兵颇严,虽没文化,但其麾下士兵也能打硬仗。
更重要的是,十五军下辖四十六师师长姜御宾是他们的老“仇人”了,姜御宾今年三十二岁,他曾是秦昌盛麾下将领。
三年前的初春,樰城发生轰动全城的斗宝案,樰岭徐氏与土匪赖文在麒麟台斗宝,徐行大获全胜,他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将所得宝物尽数取走,不成想在北镇时马失前蹄,与姜御宾一枪结仇,他正巧倒在荆辞渊怀中,被荆辞渊所救,自此洗白身份。
后来,荆辞渊为替徐行报一枪之仇暗中使计谋,利用屡试不爽的二桃杀三士,用斗宝所得几件珍贵青铜器构陷姜御宾,使其在秦昌盛面前彻底失宠被打入冷宫,无奈之下,姜御宾负气出走,离开樰城投奔同乡陈乏善,他运气不错,竟阴差阳错躲过一劫。
他们荆家军最是护短,赖文和秦昌盛的坟头草都有半人高了,如今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新仇旧恨不妨一道算了。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情报处及时递上了潇军十五军军官的花名册,段锦语早就看过了,十五军放到整个军界都无比奇葩,自上到下,从师长到旅长到团长,无一人有留洋经历不说,甚至连上过军校的都寥寥无几,只有姜御宾和谢飞烬毕业于北平讲武堂,还有一三七团团长徐令白是大学生外,其他军官都是行伍出身,识字的都找不出几人来。
九师与敌军十五军在茌乡首次交手,王慎思三十九团作为先锋与敌军负责阻击的徐令白一三七团率先交火。
两个团打的热火朝天,徐令白的一三七团算是除了南家集二十五军他们遇到最强的对手了,王慎思指挥三十九团,接连发动了两次冲锋,都没有打退一三七团,在强烈的炮火压制下,一三七团竟然还发动了一次反冲锋。
三十九团团长王慎思来到最前沿阵地,指挥最后一次冲锋,他身先士卒抱着麦德森轻机枪掩护部队进攻,炮兵营也很好的配合步兵,他们的炮越打越准,尽可能的为袍泽扫去障碍。
天黑之前,傍晚六点半,最终王慎思的三十九团成功打退了徐令白的一三七团。
情报处破译了十五军内部来往电报,陈乏善命令徐令白在茌乡阻击两天时间,为后续部队布防争取时间,但徐令白一个团的兵力显然是无法完成任务,无可奈何之下,陈乏善为保存实力便让一三七团撤了下来。
茌乡战役一三七团保守估计阵亡一千多人,三十九团牺牲三百零六人,四百七十八人受伤。
嘉平县城高墙厚,易守难攻,陈乏善选择据城不出,九师只能打攻坚战。
兵贵速不贵久,顿兵坚城之下,绝非上策。
段锦语给荆辞渊发了电报,总攻时间定于明日凌晨五点整,他打算用两天时间拿下嘉平县。
部署好明日的作战计划,各个团长都离开了帐篷,虞砚松跟何镜堂去了战壕视察,段锦语坐在帐篷中独自吃晚饭,红烧排骨、炒土豆丝、蒸蛋、菌菇土鸡汤和一碗米饭,三菜一汤,都是家常菜,他这几天吃了药,身体也好点了,也能吃的下饭了。
“叮铃铃……”
“语儿,你吃饭了吗?”
电话那头传来荆辞渊温润的嗓音,段锦语顿时心花怒放,“哥哥!我正在吃呢,你呢?有吃饭吗?”
“嗯,我吃过了。”荆辞渊眼中含笑,“语儿,陈乏善素来老谋深算、反复无常,他不会真心效忠萧乾忠,嘉平县可智取。”
段锦语忍不住意气用事,“可我不想接受陈乏善的倒戈!何况姜御宾与行哥有着血海深仇,此仇不报非君子,我们荆家军的人从来都不是好欺负的。”
荆辞渊尾音勾着笑意:“陈乏善数次倒戈、背弃旧主,他早已声名狼藉,我自是知道这种人不可信,我也不会接受他的倒戈,只是他若想找你和谈,可先应下来,让他离开嘉平离开潇城,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最好。”
“好,哥哥,我心中有数。”段锦语将电话搬到餐桌上来,边吃饭边通电话,他冷静分析,“只是哥哥,我不认为陈乏善会主动找我和谈,他或许会想保存自已的实力,可一旦萧乾忠倒台,他便会再次如同丧家之犬。若是想要得到新主子的青睐,他总得有投名状不是嘛,不然凭他的两万人马和几千条枪恐怕是不够的。而且白日我同一三七团交手,听闻陈乏善带兵很有一套,他手下的将士也的确能打硬仗,起码比萧子屺的部队强多了,所以我猜测他可能会龟缩嘉平、据城不出、固守待遇,他大可守个十天半月,视风向而动,若潇军得势他就是牵制敌军的英雄,若我们得势他大可打开城门乞降,对他而言不过是换个新主子而已,早已如同家常便饭。可我偏不会让他如愿,兵贵速不贵久,两天之内我定拿下嘉平县!”
听着他家语儿的豪言壮语,荆辞渊欣慰至极,他宠溺道:“语儿,我觉得你分析的很有道理。就按你说的去做吧,任何后果我替你一力承担,若是赢了,我在洛县摆酒替你庆功。”
段锦语谈笑自如道:“哥哥,我会率九师所向披靡替你拿下潇城,彼时我们汉口再见,一醉方休!”
荆辞渊毫不吝啬地夸赞:“我的语儿长大了,越来越有大将之风,如今你已然是优秀的将领与沉着的主帅,哥哥为你感到骄傲。”
“封侯非我愿,惟愿海波平。”段锦语声音有些闷闷的,但他很快调整好自已的情绪,战争从来就是残酷的,太平盛世来临之前总要经历死亡与血腥,“哥哥,我永远爱你。短暂的分别是为了更好的重逢,我们会一起变得更好、一起迎接太平盛世。”
“语儿,战场上刀剑无眼,哥哥不能一直陪在你身边,你要记得照顾好自已。”荆辞渊语气中充斥着浓浓的不舍与无尽的担忧,从小到大他们很少分开,他只能通过电话暂排苦思,“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语儿,我也爱你,我会永远期待太平盛世的到来、我会永远期待我们并肩为王的时刻。”
……
二人打了好长好长时间的电话,他们分明才分开七天,可却总感觉已经过了好久,彼此两地分离备受煎熬、忧思难解,果真是度日如年。
天色越来越晚,最终还是互道“晚安”后,依依不舍挂掉了电话。
段锦语在打电话时还好好的,生逢乱世他在战争中迅速成长,他以为自已早已不再是小孩子了,可当他洗完澡换好睡衣,抱着大氅躺在床上时,还是忍不住开始掉眼泪,这一刻,相思之情疯长,他好想好想立即见到荆辞渊,他此时此刻无比眷恋他温暖的怀抱,他思念自已的爱人、想念爸爸妈妈、想念平城。
身在洛县荆公馆的荆辞渊也没有睡意,他坐在书房,靠在紫檀椅子上,在台灯下一遍又一遍的翻看全都是他和语儿照片的相册,忍不住用手爱人的脸颊,他将二人的合照贴在胸口,以缓解相思之苦。
荆辞渊从不是喜欢克制自已情绪的人,他返回卧室,利落的收拾好几个皮箱,将相册重新锁进保险箱,此时此刻没有人比他的语儿更加重要,他让徐行联系了空军署,洛县停着几架战机和一架运输机,他选了夜航好的飞行员开战机护航,将洛县的指挥交给简盈虚,自已飞嘉平县。
“大帅?您……您这是?”刚刚视察完阵地的何镜堂猛然看到了荆辞渊的身影,他不可置信的询问。
虞砚松当即明白了他们大帅的来意,便问:“大帅,钧座近日太过劳累身体虚弱,现在已经休息了,您看要不要喊他起来?”
“不用不用,你们自便就好,别闹出太大动静,不用管我,我去看看语儿。”荆辞渊连连摆手拒绝,他在孟鸿宇的指引下,悄悄进了帐篷,他轻轻脱下自已的大衣,又去洗了澡换了睡衣。
段锦语躺在床上抱着大氅昏睡,他睡得并不安稳,被子随意搭在腰间,脸上还挂着泪痕。
看着语儿几乎瘦了一圈儿的小脸和清晰可见的泪痕,荆辞渊心疼的紧,他悄悄上床,将人搂在怀中,将被子盖好,段锦语似是有所察觉,他迷迷糊糊寻找热源,感受到了熟悉的怀抱,他只当还在梦中,但逐渐睡得安稳。
“嗯……哥哥我好想你呀……”
段锦语莫名感到自已这一觉睡得无比安稳舒服,他不自主的伸了一个懒腰,正想抱着被子在床上滚上一圈儿再起床,突然撞进一个坚挺的胸膛和滚烫的怀抱。
“哥哥!”
他眼含热泪,一把抱住荆辞渊。
“语儿,我在。”荆辞渊长臂一伸,一手护住头一手搂住腰,将人紧紧拥入怀中,似是要将爱人揉进骨血,近乎疼痛的相拥是挚爱的证明,他们此生再也不要分离。
段锦语将头埋进荆辞渊的胸膛,睡衣领口大开,他与他的皮肉紧紧相贴,他能清晰的听到炽热的心在跳动,他爱极了这种用力的拥抱,仿佛被满满的爱意包裹,眼泪瞬间决堤。
“宝宝,别哭……”
滚烫的泪烫到指尖,荆辞渊有些慌了神,他忙不迭的想要替爱人擦掉眼泪,却被段锦语紧紧抱着不肯松手,他俯身亲吻掉了他脸上的泪珠,贴上他稚嫩的红唇,二人忘情的拥吻。
段锦语含含糊糊地抽噎:“哥哥,你怎么来了?你什么时候来的?”
“昨晚挂了电话后睡不着,想你了就过来看看。落地大概是凌晨两点半,我看你睡了就没有打扰你。”荆辞渊温柔而有力的将人揽入怀中,米白色床头柜上摆放着娇艳欲滴的红色玫瑰花,拥抱和陪伴胜过千言万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