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执玉站在地图前不住抽烟,他面对的是久经战阵履历丰富的老将许良顺,是个极为难缠的对手。
荆州是军事重镇、兵家必争之地,易守难攻。
天时地利人和,他们几乎一样不占。
整个潇城的地图他早已烂熟于心,黑心店两侧都是狭长的山丘,唯有中间是一条狭窄的道路,是打伏击的天选之地,也是他们的必经之路。
“谢纾,给大帅发报,总攻时间定于明日凌晨四点,请求空军署派战机轰炸黑心店。”宋执玉选择了最稳妥谨慎的打法,他在会上做了最后布置,先用飞机轰炸黑心店,随后派搜索部队上山、派主力部队抢占制高点,掩护后续部队迅速通过峡谷,既然避无可避只能勇敢迎战。
与此同时,远在荆州的许良顺也满面愁容,他看着战报抽烟,中路接连丧师失地、损兵折将,情况不容乐观,他必须尽快打退迎面之地,从左右迂回包抄切断荆家军后路,才能反败为胜。
“黑心店的伏击布置好了吗?”他将烟蒂摁灭在烟灰缸内。
参谋长回道:“司令,都布置好了,确保万无一失。只是宋执玉真的会毫无戒备的走进伏击圈吗?”
许良顺气定神闲道:“何来万无一失啊,不过是诱饵罢了,他一定不会上当,所以啊,重头戏在后面呢。”
雕花窗半开半合,透进丝丝凉意,梅花半落在窗台,香气婉婉,月上梢头,万籁俱寂,荆公馆内依旧灯火通明。
“大帅,您对潇城战况怎么看?”参谋长简盈虚端着两杯咖啡走来。
“浮生,你也觉得语儿的进攻过于顺利对吗?”荆辞渊从沙盘边离开,他坐在紫檀椅上悠然喝咖啡,听着耳边“滴滴答答”的电报声格外悦耳动听。
简盈虚不假思索道:“恕我直言,清樾的攻击到目前为止顺利的有些不正常。纵使九师战斗力很强、清樾的排兵布阵也无懈可击,可从战损报告来看,萧子屺并未压上主力,只是在用杂牌和新抓的壮丁拖延,他明知这些乌合之众挡不住九师的脚步也不会造成九师损失过大,我怀疑他在诱敌深入。”
“没错,他是在诱敌深入,更是以自已为诱饵,为两翼的进攻争取时间,待许良顺和殷熊击溃我们两翼的军队,潇军便可从侧面迂回,两翼夹击、中心开花。”荆辞渊不言而喻,“可惜啊,萧子屺拖不住也挡不住九师的进攻,许良顺和殷熊也吃不掉我们四个师的兵力,看似是完美的计划,实则不过是泛泛空谈而已,潇军战前号称拥兵二十五万,也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天空泛起鱼肚白,月亮藏在云朵中,村庄里鸡鸣阵阵,阵地上炊烟袅袅,伙夫正扎着白围裙做早饭。
三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很快被端上桌,汤面上飘着蛋花。
赵知衍将盛葱花的小碟撤下,他面色凝重道:“学长,一切都准备好了。”
“许良顺这个老狐狸定留有后手。”副师长徐兰亭也坐下来吃馄饨,他加了些醋。
“椒山。”宋执玉气定神闲的缓缓吐出两字,许良顺能想到的他也早已想到了,整个潇城的地图他早已烂熟于心,军中又不乏本地人,他们不缺向导,这种障眼法自然骗不过他。
部队吃完早饭后开拔,黑心店距离不算远,他们又是急行军,很快便到了。
空军署派出了四架战机提前轰炸两侧山壁,溅落许多碎石,此时正值冬日,山上并无茂盛的植被遮掩,敌军几乎是避无可避,只能依托巨石做掩体,但战机毕竟有盲区,搜索部队也及时上山勘察,双方为抢占制高点瞬间交火,六师早知有埋伏并未进入山谷,因此有条不紊的反击,利用强大的火力逐渐压制敌军,经过一番鏖战拿下制高点。
黑心店的敌军边打边撤,如宋执玉所言,重头戏在后面呢,许良顺的精兵素质不错,敢打敢拼、进退自如,更重要的是军纪严明,撤退也是未见混乱。
六师安全穿过黑心店,留下搜索部队打扫战场,敌军只留下了带不走的尸体,并未遗留任何伤员与战俘。
战争拼的不只是单兵素质,往往能够决定战争胜负的是军队的整体,军纪、单兵作战能力、兵源素质、统帅的指挥水平,更重要的是武器装备与火力。
双方经过一番试探性的交战,彼此将各自的底细也摸了七七八八,敌军军令严明、战斗力顽强,但火力略显不足。
接下来是椒山,六师正热火朝天的修筑工事,有时候热武器战争并没有那么多奇兵天降与神机妙算,更多的都是一板一眼的阵地战,拼的是部队整体的实力。
宋执玉在构筑工事上很有心得,六师的战壕整体成堑形挖的很深,能有效抵挡炮弹,机枪壕也设置的恰到好处,每一处都能形成火力交叉掩护,互为堡垒与盾牌,他绝不可能犯季虚竹那样的错误。
“钧座,曾军长电报。”副官谢纾拿着电报本匆匆走来。
宋执玉放下望远镜,翻开电报本,总部命令是在天亮之前务必拿下椒山阵地。
“给总部回电,六师绝不辱命。”他言简意赅表达决心,战事宜速不宜拖,尽快拿下椒山,越过东山里便能直抵荆州城下,战场上局势瞬息万变兵贵神速,若是永城战事不利,便能让南军抽出兵力增援潇城,他们将功亏一篑。
双方阵地在同一时间交火,机枪对射,起初双方火力都很猛烈,六师在后方算好了射程,有了炮火的支援事半功倍,对面是敌军十四军,下辖两个师,两万多人的兵力。
“许良顺几乎压上了一半家底,是为了拖住我们吧。”徐兰亭面色凝重的看着硝烟遍布的战壕。
宋执玉一语中的:“拖住我们,然后迂回包抄。”
赵知衍问:“学兄觉得许良顺会选何处与我们决战?”
“东山里。”宋执玉一如既往地气定神闲,他年少老成,身上没有半点浮躁之气,“过了椒山便是东山里,利用十四军拖住我们是其一,下诱饵引我们上钩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或雍,你会心甘情愿入局吗?”徐兰亭话中有话。
宋执玉勾唇一笑:“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为了大局我们只能主动入套,东山里是座坟墓,可埋的是谁那可就说不准了。”
他们六师主动入局,“被困东山里”既能迷惑敌军,又能牵制敌军绝大部分主力,也能让十四师迅速穿插分割敌军。
计划是战前制定好的,如今看来,每一步都在按他们的节奏走,接下来到了真正拼“演技”的时刻了。
六师在凌晨两点半,成功歼灭椒山守军,宋执玉并未安排部队追击,而是下令休整补充粮草和弹药,椒山周围有三四个村子,距离最近的县城五十里左右,他们纵使带着充足的补给上路,但沿途还需稍加补充。
相较于椒山,东山里周遭的村子并不多,规模也要小不少,眼下正值冬季,若他们不管不顾的一头扎进“包围圈”,那可真的要上演风雪交加、贫困交错了。
“据情报处的勘察,东山里并不缺水,但周遭也并没有多少补给,现在天又这么冷,我们需要带足够的粮食、武器弹药、草料和柴火,我们眼下缺的就是生火用的木材。”徐兰亭端着宵夜进了帐篷,他心思细腻,思虑的很周全。
“东山里没有树林吗?”宋执玉拿过一叠照片来翻看,“这不是有一片树林嘛,需要柴火就地取材就行,让联勤署带一点煤炭来,多采买一些干菜和腊肉,凑合几日就行,用不了多久。”
赵知衍及时提醒:“学兄,要不要让一个团留守椒山,以免后顾之忧?”
“令暮,你考虑的很周全,我也正有此意,若是不能‘围三阙一’,我们就真的四面楚歌了。”宋执玉点燃了一支香烟,他坐在椅子上围在火炉边烤火,“让二十四团留下吧,他们在椒山担任主攻,损失和伤员也多。”
“好,我这就去跟映远说。”徐兰亭喝完一盏茶后起身,转身出了帐篷。
宋执玉抽完一支烟,心中烦闷更胜,他再次翻看有关许良顺的资料,二人虽素未谋面,但几经交手,已然惺惺相惜。
“英雄惜英雄,也不过如是。”赵知衍似是能洞察人心,他看着宋执玉淡淡的笑,他的学兄足智多谋、沉着冷静,依他来看,许良顺必败无疑。
宋执玉摇头失笑:“可惜,我们二人皆为军人终是各为其主,不得不兵戈相向,否则我还真想同许良顺见一面,好好坐下来吃顿饭。”
徐兰亭去而复返,耐心安抚:“或雍,你怎知会没有青梅煮酒论英雄的机会呢,也许终会有一日尘埃落定、盛世太平,彼时也许我们会脱下军装、含饴弄孙,或许我们已经老了,但还可以相聚在一起回忆曾经、把酒言欢。”
“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宋执玉闻言微微一怔,心下说不清是向往还是期盼,“惟愿能够早日得偿所愿、海晏河清盛世太平。”
夜深了。
“大帅,胡先生的电报。”温阳将电报本递给荆辞渊,“胡先生不日将回国。”
“哦?默哥要回国了?”荆辞渊颇为震惊,他打开电报本,几行电报言简意赅:
“怀舟亲启:
见信如晤,展信舒颜。
昔日帕罗奥多匆匆一面,如觅知已,相交甚欢,然彼此各负使命,未能久伴。
一别四载,感念至深,帕罗奥多如旧、斯坦福校园如旧。每逢秋日见红杉树落叶,总会想起你我相遇,我也总会在秋日携带一束美洲茶到洛斯里奥斯街的拉莫咖啡馆坐坐,点一杯美式咖啡。
四载未见,不知汝安康否?很遗憾我跑遍华盛顿与纽约都未能买到有关你的报纸,幸托友人带回了一份《芜春日报》。
很抱歉,由于消息闭塞,未能及时贺你得偿所愿,我带了斯坦福的柑橘和柠檬,还有海边的贝壳以表祝贺,望君不弃。
巴黎和会、外交失败、国家贫弱丧权辱国。此番归国,当以薄弱身躯,为国家外交挺起脊梁。
纸短情长,不尽依依。
胡若朴,1月5日,Greenwich Village”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荆辞渊的思绪仿佛瞬间被拉回了四年前的帕罗奥多街头。
柏油路面的街道、随处可见的涂鸦、砖红色的楼房、柑橘味的春夏、温馨的咖啡馆、以及腥咸的海浪,在美国的时光悲喜交半,是幸遇知已、美丽的校园,是天人永隔的师兄师叔、是意志消沉一夜白发的老师。
他不愿再回忆,内心五味杂陈,提笔回信:
The bow whispers to the arrow before it speedsforth——"Your freedom is mine."
这句话出自印度诗人泰戈尔(Rabindranath Tagore)的《飞鸟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