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城铁路局局长杨云钦的动作很快,当天傍晚,一辆火车便开到了洛县,沈无疆的独三旅随车压阵,他早便接到了随军参战的命令,因此带足了武器和弹药。
与此同时,长河坊的眷属也在热火朝天的收拾行囊,更多的还是离别的不舍。
年仅十七岁的傅樱抱着刚刚满两月的儿子依依不舍的与虞砚松道别,二人去年春天才成亲,日子总是聚少离多。
二人在客厅中紧紧相拥,虞砚松温柔的替年幼的妻子擦干眼泪,他接过孩子抱在怀中,又搂住妻子,低声劝哄:“樱樱,你等我,等我打完仗就回家。”
“砚哥,你要保重自已,我和圆圆一起等你回家。”傅樱泪水涟涟的同丈夫道别,她虽年幼,可也能替虞砚松撑起他们的小家,更不要说他们现在有了圆圆,又多了份责任与牵挂,她早早便跟小冬、刘妈一起收拾好了行囊。
“咚咚……”
傅樱慌忙擦了擦眼泪,虞砚松俯身亲了亲她和孩子,便去开门,来人竟是何镜堂和段锦语。
何镜堂将两个牛皮印花手提箱放在地上,他开门见山道:“嫂嫂,我在洛县这些日子给星儿和孩子买了些衣裳和首饰,还有一点杂物,还要托嫂嫂辛苦帮我转交给星儿,星儿如今月份大了,不知能否托嫂嫂替我照看一二。”
“承则你这是哪里话,且不说你与砚哥情同手足,我与星儿也是一见如故,她年岁小如今又身怀六甲,哪里用你特意嘱托,你尽管放心,我也是过来人了,我会和玫玫一起照顾好她的。”傅樱让刘妈将何镜堂的两个箱子装到小汽车上,又宽慰了他几句。
“多谢嫂嫂!”何镜堂分外感激。
段锦语将好几个很厚的红包交给傅樱,他解释说:“嫂嫂,这是我跟几个团长给小嫂嫂的满月礼,大战在即,恐怕不能回平城祝贺,还请嫂嫂转交给小嫂嫂,也算是我们的一份心意。”
“好,我替星儿多谢钧座。”傅樱笑着收下,她将孩子从小冬手里抱过来给二人看。
段锦语推脱道:“嫂嫂太客气了。”
他平常没接触过小孩子,不自觉被吸引过去目光,拿了拨浪鼓逗孩子,圆圆也不认生,只“咯咯”的笑。
虞砚松见他很喜欢小孩子,便抱了圆圆过来,“钧座抱抱孩子吧,小孩子长得快,最近又沉了很多。”
“好。”段锦语小心翼翼接过圆圆,他轻轻托住婴儿的屁股,让他坐在自已臂弯中,小孩子身上很软,一丁点都不敢使劲,婴儿独有的奶香味萦绕在身侧,他爱不释手的抱着,抱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的递给虞砚松,随后告别。
“钧座慢走。”虞砚松将二人送出门。
告辞后,段锦语和何镜堂恰好碰到第六军副军长兼任第五师师长陈钧勉的夫人长孙懿敏,她是很温婉和气的女人,见人总是三分笑:“清樾你与何参谋长去看过圆圆了吧。”
“正是,小孩子长得很快,几日不见就变样了。”何镜堂颔首浅笑,“内人即将分娩,我却军务在身,便托了虞家嫂嫂照看一二。”
长孙懿敏笑着宽慰:“何参谋长尽管放心,大家都邻里邻居的住着,彼此照应是应该的,我阿妈来信说过几日要来看我,黄叔带了我们自家养的乌鸡,女人用来补身子最好,等回了平城我便炖给星儿吃。”
“多谢嫂嫂,待来日我回平城,定于星儿一起登门致谢!”何镜堂满是感激。
“何须跟我客气。”长孙懿敏与陈钧勉成亲很早,二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婚后恩爱如初,早早便有了一双儿女,羡煞旁人。
段锦语也同她打招呼:“嫂嫂好,嫂嫂这是去干嘛呀?”
长孙懿敏解释道:“樱樱的孩子还小,我不放心,想着过去看看她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
“嫂嫂辛苦了。”段锦语会心一笑。
……
荆辞渊正伏在办公桌上仔细研究潇城的地图,听见段锦语回来,便问:“语儿你去过长河坊了?”
“嗯,我托傅夫人将礼金带给承则的太太。”段锦语慵懒的坐在沙发上喝茶。
荆辞渊放下铅笔,“到时候让妈妈替我去一趟吧,承则家的小太太是叫林若星吗?”
平素将官家夫人生孩子,他总要送礼,这次也不好例外,尽管林氏暂时并无正妻的名分,但碍不住何镜堂宠她,茶花巷小洋楼也只住了她一人,显然在身份上也与正头夫人无异。
“对。”段锦语凑过去看十分详细的地图,他去过三镇租界,但并不算熟悉潇城,地图上水网密布,若敌军利用河道阻击,的确是很棘手。
荆辞渊蹙眉问道:“我记得承则在苏城老家是有夫人的吧?他在平城养的姨太太也不少吧?”
“承则出国留学前便已经成亲了,娶得是苏城的名门闺秀郑氏,但二人大抵并无多少感情。至于姨太太我并不太清楚,但除了林夫人腹中的孩子,承则已经有四个儿子了。”段锦语徐徐解释,“承则很爱林若星,我估计等打完仗他就会正式与郑氏离婚。”
“语儿,此次潇城战役,我和浮生决定让九师担任主攻。”荆辞渊起身,拉着人坐在自已的紫檀雕花椅子上,他整个人环抱住段锦语给他看作战计划,“语儿,我要求你的九师跟在武千嶂的七师后面,等七师拿下大悟、四星、?城辉,九师立即东进,攻打汉口,七师继续南下攻打安松、安南,切断潇军退路。”
“整个西侧潇军有三个军的兵力,分别分散在厉县、京山、密安,还有宜城在旁边虎视眈眈、敌我态势不明。哥哥,实力悬殊之下我不认为七师可以顺利的按计划进军,武千嶂只是代理师长,我怕他没有经验反被拖延,我的想法是我们拿下厉县之后,由七师负责打云梦和?城辉,我的九师负责大悟和四星镇,拿下四星镇之后迅速挥兵南下,直扑武汉。”
“陆观棋空有南军总司令之名,几次交手过后彼此已知虚实,他自恃天纵英才,?实则志大才疏、目空无人,不足为惧。而潇军左路总指挥许良顺却是久厉戎行、虎威不倒,我们这次算是棋逢对手。”荆辞渊盯着地图看了良久,最终还是依段锦语的意见调整了作战计划。
段锦语承诺道:“九师上下绝不辱命!”
黑椒牛柳意面、番茄肉酱意面、眼肉牛排、蒜香黄油虾、番茄肉丸、美式烤猪肋排、黑椒芝士牛肉排、烤鸡翅、鸡胸肉沙拉、煎竹笋、罗宋汤、板栗红豆牛奶、草莓西多士。
待佣人将晚餐一一摆好,荆辞渊掏出打火机点燃了蜡烛,烛火摇曳,暖黄色的光晕格外好看,唱片机中流转着舒适浪漫的音乐。
段锦语挑选了他最喜欢的唱片,Ludwig vahoven的《Mondssonate》(《月光奏鸣曲》)。
今天是元旦,他们在荆公馆享用独属于彼此二人的烛光晚宴。
吃完晚餐大概七点多,火车将于晚上八点整发车,司机直接将车开到了火车站,家眷们已经陆陆续续上车了。
荆辞渊和段锦语打包了草莓西多士和奶油泡芙分给小孩子们,打包用的纸盒子精致且便携,棕黄色的打包盒上面勾勒出红色山茶花,其中西多士是分成草莓和巧克力两种口味的。
“大帅、段师长!”谢泛岭一身戎装,站在月台上向二人敬礼。
“保重。”荆辞渊随即抬手还礼。
火车在八点钟准时出发,荆辞渊与段锦语一直目送火车驶离车站才离开。
二人回到公馆,早早便洗了澡换了睡衣,段锦语点了茉莉花香薰,浓郁的香甜味飘出,他扑在荆辞渊怀中,缠着人上床,他喜欢超级大且软乎乎的床,他们的床很大很大,睡两个人绰绰有余,除了厚厚的床垫,还铺了鹅绒毯子,深蓝色丝绸床单与被单十分丝滑舒服,他拉着人躺下,又扯过水貂毛毯子盖在身上。
早先荆辞渊从天花板上钉了两根简易的铁杆,白色的床帘从上面垂到床侧,他们在外国待的时间久了,早已习惯了事事自已动手,反而不喜欢被人贴身伺候。
“语儿……”
荆辞渊将人搂在怀中,看着秀色可餐的小脸,一时情难自禁,他俯身吻下如果冻般红艳欲滴的唇,他只同一人接过吻,吻技算不上青涩也不算娴熟,二人磕磕绊绊的忘情拥吻。
“哥哥,我好爱好爱你呀。”
一吻毕,段锦语心砰砰直跳,他平素性子娇纵,长相是摄人心魄的漂亮,纯情又妩媚,五官带着点儿攻击性,皮肤又嫩又滑,跟剥了壳的鸡蛋一样,被吻的软了身子,乖巧的软着嗓子窝在荆辞渊怀中撒娇,一双眼睛水汪汪的格外招人疼惜。
“哥哥也爱你。”荆辞渊如蜻蜓点水般在他眉间落下一吻,他心怦怦直跳,紧张又激动的剖白心迹,“语儿,我爱你、很爱很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想疼你宠你护你一辈子,戒指我早便已经买好了,等打完仗我向你求婚,我们拜高堂喝喜酒,以后我们结婚好不好?我想与你共度余生,生生世世都不分离。”
段锦语的眼神却瞬间清明,他忙不迭的摇摇头,他郑重道:“哥哥,我们玩地下情,我们不公开,我不愿意我们重蹈曹李的覆辙,我不愿意你名声受损,我不在乎名分。”
“可我在乎……”荆辞渊委屈巴巴的看着段锦语,他眼眶中氤氲泪水,“语儿,我从来从来都不怕被名声所累,我更不在乎世人的眼光,可我还是怕会连累到你,对不起、语儿对不起,是我食言了,我还是让你跟着我担惊受怕……”
“哥哥,我从不质疑你的爱。”
段锦语用一吻堵住了荆辞渊的愧疚,他笨拙青涩的主动接吻,不一会儿就失去了主动权。他习惯了无法无天的娇纵、习惯了被毫无下限的宠溺、习惯了恶毒蛮横、清高傲慢
他是段家的独苗,是父母掌中无价之宝,从小到大,爸爸妈妈都觉得亏欠于他,是以将他宠的无法无天,荆辞渊也是事事都顺着他,任打任骂毫从不还手,他被养的分外娇气,从来都是唯我独尊,稍有不顺心便大发脾气,他从来都没有像这般清醒克制,他太爱荆辞渊了。
他们彼此的爱太过炽热,炽热到不被世俗所接纳,他们生活在古老的国度、习惯了数千年的异性恋,似乎结婚生子、传宗接代已然成为不可被打破的天条。
可分明丘比特都是在蒙着眼射箭,古代也有掌管男男爱情的兔儿爷。
然而男人与男人的爱情、女人与女人的爱情依旧不被世俗所容纳,若他们是普通人,那自然远走高飞、隐居国外无所顾忌,可偏偏他们不是。
如今国家被践踏、主权被蹂躏,他们这辈人既已决定生死许国,必当全力以赴,想要救亡图存也好、企图青史留名也罢,他们穿了军装,自当效命疆场,他们已然没有退路,再者家与国相比压根不值一提。
所以他们只能将彼此炽热的爱悄悄隐匿,他们只能偷偷接吻,也许爱永远见不得光、也许爱会被后世非议、也许爱会布满荆棘,但他们亦会勇往直前,单凭一腔热血,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对不起……”
荆辞渊苍白无力的靠在段锦语身上,他用手背抹掉了眼泪,他明明是很少哭的,他出身名门、师从名师、意气风发、功勋卓著,十几年来顺风顺水、潇洒得意,他几乎从未遇到过这样棘手的难题,他给不了语儿名分、他们清清白白的爱却始终见不得光、他们撕不开世俗的禁锢、他们抵挡不了世人的谩骂,舆论总是能轻而易举的杀人。
“记者的笔可抵三千毛瑟枪,可有的时候他们的笔就是那三千毛瑟枪!”
自1119之后,荆辞渊再一次感受到了挫败和无可奈何的无力感,他像是伤痕累累且迷路的老虎、也像是走进绝路无法出去的孤狼。
“哥哥,我们并未站在悬崖边上,我们还有未来。”段锦语似是能洞察秋毫,他柔声抚慰荆辞渊躁动不安的内心。
荆辞渊却满腹踌躇:“可是我怕、我怕我给不了你安稳的生活、我给不了你美好的未来。”
“哥哥,我们生逢乱世,本就不敢奢求‘安稳’二字。‘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可是我也有野心有抱负,我想救国救民,我也想青史留名,相比之下我不愿做太平盛世的犬狗,我宁可在乱世中搏杀。我想堂堂正正的活着、我想造福一方、流芳百世!更想与你一起实现我们的理想与抱负,‘向北望星提剑立,一生长为国家忧’,哥哥,你永远是我的信仰与明灯,我们会并肩于雪山之巅,我们会受世人敬仰。”
段锦语的话坚定而有力,他眼波流转,抿着唇一动不动的盯着人看,月光洒在窗子上,透出微弱的光芒,外头的寒风呼啸着肆虐,一双的藕臂紧紧环住荆辞渊,平白添了分慵懒妩媚的风情万种。
荆辞渊勾唇一笑,此刻千言万语全都汇聚成了一句话: “语儿,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男儿一诺,重若千斤。
若干年后荆辞渊果然不曾让段锦语失望,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等将怀中人哄睡了,荆辞渊小心翼翼的下床,又掖好了被角,他独自走到办公桌前,打开台灯,爱惜的抚摸二人的合照,随后独自研墨,在宣纸上写下——
“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
他独坐案前,想了很多很多,想当下想未来,以史为镜以史为鉴,无论是古时才貌双绝武艺高强的韩子高,还是当下颇遭非议的“延庆楼之怨”,他们是并肩登顶也好、是载入艳史也罢,一切是非都留待后人评说吧,他们只管过好今生便已知足。
“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这次他不会再食言、不会再冲动,此生他都会护好语儿,他的宝贝要清清白白、干干净净,要战功卓著、誉满天下,要受后人敬仰与崇拜,他的功绩将青史留名万古流芳。
至于自已……
荆辞渊从没想过,他是一个颇为随性洒脱之人,是非曲直皆留待后人评说吧。
等到尘埃落定、等到国家富强、等到太平盛世,也许会在二十年后、三十年后,等到那时他会带着语儿周游世界,寻一处最适合居住的庄园养老。
想到他们美好的养老生活,荆辞渊不由莞尔一笑,他唇边漾起笑意,小心翼翼抽出一张烫金红山茶花笺来,认真的写下情话——
“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深。一度欲离别,千回结衣襟。结妾独守志,结君早归意。始知结衣裳,不如结心肠。坐结行亦结,结尽百年月。”
随后将花笺悄悄放到段锦语的军装口袋中,他又关了台灯,蹑手蹑脚的回到床上,将人重新拥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