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辞渊以第六军部司令兼洛阳警备司令的身份在洛阳攒了局,邀请各级军官到芙蓉饭店赴宴。
他孤坐高堂、清冷绝尘,扣着鸽血红宝袖口的手腕结实有力,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夹着点燃的雪茄,烟雾逐渐漾开,他身着白衬衫和深棕色西装裤,叠穿了深棕色毛衣马甲,外搭长款黑大衣,脚上踩着棕色手工牛皮皮靴,腕上带着价值不菲的腕表,少年感十足,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段锦语端着一杯红酒欢快的走到荆辞渊身边,他身着私人订制的米色西装,胸口别了祖母绿猎豹胸针,活泼俏皮、干净阳光,他自然而然的挽住人的胳膊,亲昵地说个不停:
“哥哥,你知道嘛,或雍哥打算娶孟小姐做如夫人。”
“孟小姐?哪个孟小姐啊?”
荆辞渊大为震惊。
段锦语不假思索道:“是竹园戏班子的当家花旦,叫孟玲珑,长得水灵漂亮、温柔小意,祖籍杭城,今年只有十三岁。”
秦惟楚一袭戎装上前,他不免替宋执玉担忧:“或雍铁了心的娶姨太太,他家夫人又古怪得很,怕是有的闹。”
陈钧勉及时提醒:“或雍性子倔的要命,他认准的事儿,凭谁也撼动不了,这事儿咱们最好别劝、也别掺和,免得伤了兄弟情分。”
段锦语边吃糕点,边信誓旦旦地说:“玄圃哥你放心,我绝对帮亲不帮理!”
“或雍还是孩子,难免少年意气,随他去吧,天底下也没哪条律法规定不让离婚再娶的,男人嘛,三妻四妾多着呢。”吴镇绪丝毫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怀舟,我之前同李疏明在北平共事过,他这个人性情有些古怪,为人刻板,要面子、认死理,赵师长十有八九要碰壁。”
曾延祥若有所思的往李重鋆那边看去,那人单薄的身躯连军装都撑不起来,人也憔悴些,完全没有当年自日本军校毕业回到北平的意气风发。
人啊,总是要长大的。
曾延祥心中无限感慨,平心而论,李疏明并不坏,他待人很温和,工作也仔细认真,只是太孤傲,也是时运不济、命途多舛,无人识他傲骨铮铮。
“我又何尝不知襄王有意,神女无心。”
荆辞渊又怎能看不明白,只是他不忍鸣玉伤心罢了,今夜晚宴他的哥哥注定要无功而返。
“怀舟!”
赵亦鹤噙着笑意上前,奈何面上又添三分挥不去的愁容,他将放荡不羁的痞气藏的一干二净,罕见规规矩矩穿着戎装,风纪扣整齐的扣好,胸口处带了样式简单的胸针、别了两只派克金笔,又戴了一副素净的黑框眼镜,整个人是说不出来的乖巧温顺。
大有美貌娇艳的妖孽换上朴素的衣裙洗手作羹汤的既视感,总之让荆辞渊浑身不适,赵鸣玉最近很喜欢装乖,但他还是喜欢他痞里痞气的慵懒鲜活与肆意洒脱。
秦惟楚同赵亦鹤碰杯,他宽慰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凡事不试试怎知没有转机,鸣玉兄何必苦恼。”
“如此,我便承徽之兄吉言了。”
赵亦鹤闻此自是感激不尽,他饮尽杯中酒水,唇角笑意又多了几分。
“抱歉,我来迟了。”
宋执玉和张栩然一前一后到,二人身旁都带了佳人。
陪在宋执玉身边的自是他的新欢孟玲珑,二人一位身着黑色条纹西装,一位身着白色羽毛曳尾裙,同款的红宝石凤凰胸针相称得很,任谁见了都忍不住夸赞一句才子佳人。
宋执玉的容貌自是不必多说,他皮肤、长相出挑,英姿洒落,眉宇清扬。
孟玲珑虽年纪甚小,但也是个美人胚子,一双葡萄眼,像小鹿般灵动纯净,她亲昵的挽着宋执玉的胳膊,大大方方的冲着人笑,一点儿也不露怯。
张栩然也脱掉了军装,他素来爱娇爱俏,衣品向来时尚潮流,何况这人身材高大、腰细腿长,活脱脱就是行走的衣裳架子,今夜别出心裁的穿了一件暗红色的大衣,里面则是白色的高领毛衣,两须背头的发型更显轻浮浪荡。
荆辞渊打量着他穿旗袍浓妆艳抹的女子,随口问:“栩然身旁的人是谁啊?”
赵亦鹤也打眼看过去,随后道:“你不认得她?上海滩当红电影明星曲诺。”
“不认得。”荆辞渊如实摇摇头,自去岁做了樰城督军,他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压根没时间了解风花雪月。
“荆督军,久违久违。”
沈往之笑着上前跟荆辞渊握手,他手腕上新添了一串小叶紫檀木佛珠,普普通通的军装也难掩他清冷矜贵的气质。
顾言念安静的跟在沈往之身旁,他素来寡言少语,因此只是点头示意,他穿着十分简单,低调奢华的灰色大衣,里面套着干干净净的军装,胸前戴着价值连城的羊脂玉玉牌,大衣袖口折起,右手手腕戴了一只雕花银镯子。
右手戴银,去祸避灾。
这是南洋的习俗,尤其是瑶城一带,右手戴银、左手戴金,不论男女,自出生起便会戴两只福禄镯子,可保一世平安。
荆辞渊不免有所怀疑,他虽不是在南洋长大,但对南洋习俗却是了如指掌,雕花银镯、素圈金镯,他自出生起便戴在身上,后来从军,多有不便,便摘了下来。
可情报处的情报中分明说顾言念是土生土长的江都人。
“沈司令,久违。”
荆辞渊心不在焉的上前握手。
“鸣玉,你何时去找李重鋆?我陪你一起。”
张栩然握紧赵亦鹤的手询问,李重鋆同样也是他的教官,但他向来帮亲不帮理,况且他与鸣玉是发小、是兄弟,是险些被指腹为婚的青梅竹马。
“走吧,一起。”
荆辞渊端了杯红酒,又搂住赵亦鹤的肩膀。
“鹤哥,走啦,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快走快走。”
段锦语不由分说的拉着赵亦鹤往前走。
“好。”
赵亦鹤勉强笑笑,虽说“近乡情更怯”,但被段锦语他们半推半就走出第一步之后,他心中便不再忐忑不安,反而是坦坦荡荡大步上前。
荆辞渊一反常态的主动与李重鋆搭话,他客气道:“李军长,鄙人荆辞渊。”
“荆督军,久仰大名!”
荆辞渊勾唇一笑,“我曾听闻家中兄长谈及保定往事,不知李军长可曾在保定军校做过教官?”
“我的确在保定军校当过教官,但只带过二期三期的学员。”
李重鋆语气谦逊,他性情虽固执,但待人彬彬有礼、温和有方。
“素闻家中兄长夸赞李军长才德双馨、文武兼备,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荆辞渊笑着同李重鋆碰杯,他眸中潋滟光彩与秋波,又豪气干云的将酒饮尽。
“鄙人才疏学浅,荆督军实在缪赞了。”
李重鋆也仰头饮酒,他思虑片刻,便试探着问:“不知令兄如今在何处高就?”
“我兄长军校毕业,自是从戎。”
荆辞渊往旁边微微侧身。
赵亦鹤随即走到李重鋆跟前,数载不见故人,今日一朝重逢,他心中难免五味杂陈。
他的教官年岁增了不少,沧桑了面容,疲倦了神情,只是他的脊背依旧挺拔、眸色依旧坚韧。
赵亦鹤坦然自若道:“李教官,好久不见。”
李重鋆眸色瞬间黯淡下来,他丝毫没有伸手的动作,任凭赵亦鹤的手僵在半空中。
张栩然见状立即上前,他皮笑肉不笑的上前解围:“李教官,许久不见,可否借一步说话?”
“不必了,我还有事。”李重鋆面无表情的放下酒杯,随后他又歉意笑笑,“荆督军,抱歉,失陪了。”
“李军长,烦请留步。”
荆辞渊语气平和的开口挽留。
他不着痕迹收回视线,循循道:“鸣玉并不是性情暴戾恣睢之人,五年前的确是他的错,这无可厚非,李军长您不愿同他和解也是人之常情,我代鸣玉向您道歉,实在抱歉,当然您有不接受我道歉的权利,但我还是想请您给鸣玉一次机会,给他一次向您道歉的机会。”
“荆督军,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不必了,我当不起。”
李重鋆理了理军装,迎着晚宴众人打量的目光及窃窃的私语,泰然自若离开晚宴。
“我早就知道会这样。”
赵亦鹤无力的跌坐在椅子上,他颓唐万分的叹气,心中愈发烦闷,又忍不住借酒消愁,烈酒一杯一杯的喝。
“鸣玉,你别喝了。”
张栩然一把夺过他的酒杯,不由得恨铁不成钢,“为了不想干的人不值得,过去的就让他彻底过去吧,何必执着。”
荆辞渊眉头微皱,他忧心忡忡道:“哥哥,你晚饭都没吃,这样空腹喝酒对身体不好,别喝了,借酒消愁愁更愁,走,咱们吃东西去。”
“好。”
赵亦鹤也没再执着,他乖顺起身,摘掉眼镜,边走边解了军装,随意丢给副官。
荆辞渊怕他冷,便将自已的大衣披在他身上,好在他们兄弟三人身量差不多。
“哥哥,我上次见你不爱吃鲤鱼烩面,这次换了酱汁鳕鱼,你尝一下。”
荆辞渊坐在赵亦鹤身旁给他夹菜,二人同年出生,一个白羊一个摩羯,差了不过九个月,他也只有在赵亦鹤失意之时才心甘情愿放下身段唤他一声“哥哥”。
晚宴的菜不只是水席,洛阳的水席虽好,但着实没什么吃的,菜肴风格还是偏淮扬,有黄焖鱼翅、酱排骨、油爆清水河虾、蟹粉狮子头、东坡肉、口蘑罐焖鸡、文思豆腐、素炒冬笋、桂花蒸山药、姜汁菠菜、翡翠白菜卷、佛跳墙、腌笃鲜。
赵亦鹤徐徐道:“我之前在虞东打仗,吃过一次白菜做的酥锅还不错。”
张栩然道:“我也吃过,白菜、鱼、肉和海带、豆腐一起做的是不是?”
“对。”
段锦语心不在焉的边吃腌笃鲜边看赵亦鹤,他忍不住问:“鹤哥,你没事吧?”
赵亦鹤摇摇头回道:“没事,我早就预料到了,无所谓,反正事已经发生了,既然天不遂人愿,我又何必再自寻烦恼,随他去吧,往后我也不再执着了。”
唱片机流淌出轻缓的音乐,欢快的乐符雀跃而出。
《蓝色多瑙河》圆舞曲响起,会场的灯光昏暗下来,聚光灯打在舞池中央,男男女女亲昵相拥,伴随音乐翩翩起舞。
一支舞曲结束。
段锦语诧异的看表,他不免担忧:“哥,昀哥他们怎么还没到呀?”
他话音刚落,下一刻,唐玘便扯着杜昀的衣袖风风火火进来。
“怀舟,抱歉我们来晚了。”杜昀温声解释,“路上出了点状况。”
“没事就好,不晚。”
荆辞渊主动替他拉开凳子。
杜老爷子是老来得子,而立之年才方有了膝下唯一的独子,按辈分他与鸣玉、君宜等人合该唤杜昀一声“小叔叔”。
可无奈杜昀死活不干,嫌弃称呼太老,只让他们唤“哥哥”。
“怀舟,你看。”
唐玘献宝似的小心翼翼掀开自已的黑色大衣,里面包裹着一只巴掌大小的黑白色奶猫。
猫儿瘦伶伶的,细声细气的叫,身上的毛被洗过擦干,还算是干净。
“小猫!”
段锦语眸子亮晶晶的,他抬眸问,“寄渺哥,我可以摸摸它吗?好可爱呀!”
“当然可以,你摸摸它,小家伙可亲人了。”
唐玘拉着段锦语的手摸小猫,他一向喜欢猫猫狗狗,他性子急躁,平素宛如一匹桀骜不驯的烈性野马,极少愿意跟同僚心平气和的交谈,可却对小动物有十足的耐心。
“它好乖啊!”段锦语爱不释手的抚摸小奶猫。
“这崽子长得这般丑,哪儿可爱了?”
赵亦鹤上手温柔的拎起猫儿的后脖颈,嫌弃的打量,直惹得小猫“喵呜喵呜”的乱叫。
“赵鸣玉,你会不会说话啊,快还给我!”
唐玘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立即从他手中小心翼翼的接回小猫,小心抱在怀中哄,又剥好虾仁喂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