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厂区生活的几年时间里,我们这些小孩儿听大人们说教最多的有两件事。
一是要注意安全,不能乱跑、不能下水库、不能上山、不能私自出厂区。
二就是要保密,凡事都得保密,厂区的任何事都不能说出去,哪怕是对老家的亲戚们也不行。
作为大三线建设中的秘密项目,既然将这个保密工厂建在如此隐蔽的大山沟里,它的重要程度和保密级别也就不言自明了。
虽然八十年代后期随着国际形势改善,厂子搬离了深山,后来也就逐渐解密了;
但厂子建在山沟里的十几年,保密工作一直都是厂区第一要务。
哪怕我们这些刚上幼儿园的稚嫩孩童,也要经常接受各种形式的保密教育。
其实最早的教育一定来自家庭,那是最直接有效的,也绝对是全方位的。
厂区里长大的小孩儿,在刚开始学话时,最早一批能说的词汇里肯定就有“保密”。
外面的人只要问到任何跟厂区有关的事情,能不回答就不回答,实在躲不开了就干脆祭出万能答案——“保密”。
这也是受了父母的熏陶,厂区的大人们嘴都很严,业余时间跟人聊天的内容仅限于日常生活,在外面更是从不与人闲聊。
就算在自已家里,我也从没听父母谈起过任何工作上的事情。
过年时回北京探亲,亲戚们想关心一下我们在山沟里过得怎么样,却总被我们一家三口嘴里不时冒出的“保密”噎得说不出话。
等到会走路、能满地跑了,即使再淘气的孩子,也知道绝对不能越过生活区和生产区之间的警戒线。
在厂区六年,生活区的环境我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家属楼对面由南至北分别是厂医院、幼儿园、大礼堂、食堂,再往北是驻军营地,军营隔开了生活区和生产区。
从警戒线到那座六层高的办公楼仅有百米之遥,我爸就在那幢楼里上班。
再往北稍向东转向是处山坳,大片的厂房和建在山体里的仓库隐在山坳里,我妈在那里上班。
但我从没踏足过生产区半步,甚至连那道警戒线都没接近过,而且对生产区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敬畏。
厂区里的孩子们都知道,凡是有解放军持枪站岗的地方,都是禁区,绝对不能靠近。
这都是从刚开始懂事起就在千百次的强调中逐渐牢记下来的铁律,是潜移默化中建立起来的保密意识。
其实我们的父母也是如此,他们虽然每天都进生产区上班,但也从没去过对方工作的地方,因为不同岗位的通行权限不同。
以当时的交通和通讯条件而言,隐藏在大山沟里的厂区近乎于与世隔绝。
除了厂区周边几个村庄,几乎就没有外人知道这里还有这么大一座工厂。
附近村子里的村民也早就接受了保密教育,不会往厂区里来,日常接触当中也从不打听厂里的事情。
所以厂区一带基本上不会出现陌生人的踪迹,如果人们发现有眼生的人靠近,就会顿时提高警惕。
毕竟那个时候可没有“驴友”探险,不可能会有人翻山越岭跑到山沟里溜达。
厂区的物资和设备都要从外面运进来,所以厂区的选址必须靠近铁路线。
出厂区往东南方向,沿山路几公里即是太焦铁路上十分不起眼儿的一个小站——西阳村站。
那条路很难走,如果有人要坐火车,通常需要跟厂里申请派吉普车接送。
好在那条路我们一年也走不了几次,不回北京探亲的话,是没机会坐火车出山的。
从山外向厂区运输成批物资和大型设备时,要用到重型卡车,那还得提前派人沿途整修道路。
如果是从厂区往外运输产品,那阵仗可就更大了。
运产品的频率不高,每年也没几次。
而且我那时候还小,对这些事情印象不深,甚至当时根本就不知道那是在干什么。
只记得有时候厂区里道路两旁全都布满了驻军的警戒哨,不允许人们靠近。
其实也没人会靠近,因为厂里早发了通知,大家都会离得远远的。
产品从生产区运出来的时候,军车开道,重型卡车被押运的军队护在中间,长长的车队朝厂区外驶去。
出了厂区,沿途山路上都有警戒的岗哨,一直延续到西阳村火车站。
然后产品装上列车,继续在军队的押运下驶向目的地。
每次产品的运输会有不同的目的地,要根据国家的调配而定。
甚至有些产品最终的目的地实际会在海外,那是国家接下的海外订单。
即使到了三十多年后的今天,世界上有能力生产这种产品的国家也不过二成。
在当时具备这种能力的国家更是屈指可数,于是绝大多数国家只能靠进口。
而中国在这个行业的技术水平又处于领先行列,所以海外订单众多。
当然我那时候还很小,并不理解我们国家究竟是有多么厉害,所以也谈不上自豪感。
只是每次看到长长的车队,还有那么多荷枪实弹的解放军战士,觉得非常壮观。
此时幼儿园的孩子们通常全都站在阳台上,朝着车队的方向观望,目光全被深深吸引。
幼儿园的阿姨会把我们聚拢在楼上,不让我们下楼到院子里去玩儿,这是怕我们接近车队。
车队沿途有驻军布置的密集岗哨,见到有人靠近会非常严厉地制止,阿姨担心会吓到我们。
不过在平时,驻军跟厂区职工、家属的关系还是相当融洽的,对孩子们也非常和蔼。
毕竟厂区只有数百人,几年下来大家都已经颇为熟识了。
而且厂区本来就是“军民共建”的成果,在开荒、建设的过程当中,驻军也出力很多。
当初为应对物资短缺,在山坡上开田、种果林、建奶牛场,都是职工和驻军一起努力完成的。
每年厂里都会组织联欢会、运动会,职工、家属、驻军都会参加,这也是拉近军民关系的好机会。
当时这些活动也是我们非常期待的,简直就像是盼着过节一样。
虽然会被幼儿园的阿姨们拉着排练节目,并且还得在联欢会上当众表演,但孩子们还是喜欢这些热闹至极的盛会。
不过我记得在四岁那年参加的厂联欢会上,我是出了丑的。
当时我们这批孩子第一次参加联欢会的演出,表演的是根据《拔萝卜》儿歌改编的小短剧。
其实短剧的内容很简单,就是有个小孩儿蹲在地上演大萝卜,其他小孩儿演拔萝卜的各个角色。
我戴着草帽演老爷爷,要先上去拔萝卜,但是怎么拔也拔不动。
后面老奶奶、小男孩儿、小女孩儿、小狗、小猫、小兔子、小老鼠再来帮忙。
最后在大家的齐心协力之下,大萝卜终于被拔起来了,这充分体现了团结的重要性。
本来之前的排练都很顺利,阿姨们也很信任我,除了演萝卜的小孩儿之外,第二个就安排我出场。
但是在演出当天却出了意外,主要是马上就轮到我们上台了,在候场的时候我忽然在观众席里看到了我妈。
于是我马上就要冲过去找我妈,阿姨怎么拉都拉不住,这时候演出开始了,我已经来不及回到舞台边,结果就错过了演出。
舞台上的情形实在滑稽,演萝卜的小孩儿蹲在地上,但却没有“老爷爷”去拔萝卜。
旁边的“老奶奶”是张杰扮演的,我没上台,这跟排练时的情况完全不同,他也懵了。
张杰还像排练时那样做出伸手抱腰的动作,但抱的却是空气,因为他本该抱着的“老爷爷”正在台下呢。
这应该算是十分严重的“演出事故”吧,但节目效果却出人意料地提升了好几倍。
台下观众看着台上无比滑稽的一幕,全都笑得前仰后合,爆笑声几乎盖过了现场的音乐声。
结果台上的小演员也被吓住了,演老太太的张杰甚至站在原地哭了起来,也顾不上做动作了。
这回台下又响起了更大的笑声,整个会场彻底乱作了一团,联欢会的气氛就此被推向了高潮。
最后我们这个节目被评为本次联欢会的最佳节目,只是从那以后阿姨们再也不敢安排我参加任何排练和演出了。
相比之下我爸参加厂运动会的经历就非常露脸了,每次提起这个来他都得意洋洋。
因为运动会有驻军参加,同时也为了让大家时刻提高警惕、保持安全意识,所以设置了射击项目。
这个项目无疑是驻军的优势项目,他们对于厂里职工的参与显得不屑一顾,早认定了这个第一名必然是他们的囊中之物。
比赛使用的枪械是56式半自动步枪,这款非常经典的步枪曾在我军服役三十年,甚至远销美国并成为抢手货。
比赛场地就在后山靶场,驻军和职工各选三人参赛,100米距离,卧姿射击,每人五发子弹。
驻军参赛那三个老班长,根本没把职工放在眼里,主要是人家本领确实过硬,全都打出了40环到45环的成绩。
职工这边是我爸和另外两人,那两人打完,分别只有三发上靶,不到20环。
驻军那边正捂嘴偷笑,我爸最后一个出场了,不仅弹无虚发,而且精度超高,五发子弹居然打了49环。
这下几个老班长傻眼了,解放军打靶输给了工人,这足够令他们垂头丧气了。
就连一旁观战的驻军领导也目瞪口呆,脸色十分尴尬。
他们哪里知道,我爸在内蒙草原上插队几年,早跟着牧民把枪法练出来了。
而且边境形势紧张期间,知青也是要背上枪和民兵们一起去一线区域巡逻的,跟枪在一起的时间可不短。
自从那场比赛之后,我爸出入厂区大门和生产区时经过驻军岗亭,总能得到站岗军人的点头致意。
那绝对是一种由衷的认可,毕竟部队打靶训练时100米距离5发45环就是“优秀”成绩了,多数老兵也打不出49环。
其实很多技能是要凭天赋的,我爸在射击这方面可能确实有天赋,只是在草原上跟着牧民放了几枪,就练出了好枪法。
听说他插队时原本有机会当兵的,当时有这个政策,我爸也符合条件。
不过部队是看中了他会拉琴的特长,想招他当文艺兵。
我爸犹豫了一番,最终没去,可能他心里的优先选择还是日后进厂吧。
毕竟我爷爷、我大爷、我姑姑等等,很多家里人都在这个行业,肯定也对我爸产生了影响。
厂里的驻军和我们共同生活在厂区里,日子久了大家相互也就熟识了。
他们有严格的作息制度,平时不能到处闲逛,吃饭也有自已的食堂,站岗的时候更是不能跟人聊天。
但他们的驻地就紧挨着生活区,每周还要跟职工及家属一起在大礼堂看一场电影,每年还有联欢会、运动会,大家也算是“低头不见抬头见”。
在没有特殊勤务的时候,军人们也并不总是那么严肃,军民关系十分融洽。
孩子们平时就很喜欢去驻军训练场旁边看解放军叔叔训练,觉得他们走队列、练军体拳都可神气了。
就连叔叔们训练间隙做游戏都特别有意思,我们一群小孩儿总是站在场外一边看一边傻乐。
他们最爱玩的游戏是“丢手绢”,以班为单位围成一圈,追跑起来速度快极了,看着特别过瘾。
而且驻军部队还有一条军犬,也不知道是编制内的他们收养的,反正总在训练场上跟着军人一块儿跑。
玩丢手绢的时候那条狗特别爱凑热闹,而且还经常捣乱,不知不觉溜达过去,不知道就把哪个班的手绢给叼走了,追都追不回来。
不过部队里也有新兵,“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嘛,常有老兵退伍,新兵补充进来。
有些新兵刚入伍就来到这大山沟里服役,也不容易适应,特别是一些城市兵。
虽然在我小时候厂区条件已经不算太差了,但对于有些一直在城市长大的新兵来说,反差还是不小。
整天待在完全陌生的大山沟里,刚入伍对部队的训练强度又不适应,于是就很难待下去。
我四五岁时就有一次,驻军跑了个兵,那几天闹得沸沸扬扬。
据说是个刚入伍的城市兵,训练科目总是不达标,挨了批评,自已又累得受不了,跟同一批的新兵抱怨了一通被分到了山沟里,当夜就开溜了。
那个兵想着走山路去火车站,可是夜里根本走不快,天还没亮就被班排长给抓回来了。
第二天他就站在训练场上被当众教训,真是狠批了一顿。
当时场外好多围观的职工和家属,看着那个小战士痛哭流涕的样子,都觉得可怜,纷纷替他求情。
听说驻军领导这次还是保了他,没按逃兵往上报,倒让他免受了军纪的处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