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先生住在釜山村边缘的一户院子里,位置大家都知道,毕竟钱先生在村里算是名人。
这院子的主人本是钱先生的远房亲戚,前些年钱先生过来投奔,住在了这里。
据说是钱先生的亲戚要进县城做工,他正好留下来帮人家看院子。
临出门前,我妈就说是要带我去釜山村“看看先生”,其实我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只是最近刚去过几次医院,我一听说又要出去,猜想到是要去看病,并且还是去陌生的地方,不免有些紧张。
不过小时候毕竟没什么主意,我妈说要去,我也只能跟着。
但我还是问过了我妈“要不要打针”、“用不用吃药”,在得到了否定的答案之后,这才放松了一些。
进村之后,往钱先生住的院子走,一路上越走越僻静,几乎都要从另一个方向出村了。
而且那个院子我是知道的,以前来村里赶集和看电影的时候,听别人说起过,那个院子里住着“地仙”。
虽然我不懂什么是“地仙”,但我听别人说得神乎其神,我心里自然十分害怕。
于是越靠近那个院子,我心里就越紧张,以前真的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已会进到那里去。
院门开着,我妈拽着我走了过去,站在门口拍门环,朝里边喊:“钱先生在家吗?”
在山西农村,讲究院门不能正对屋门,所以院门里通常都会设一道影壁墙。
即便是普通人家,也会设一道简易的断壁墙进行阻隔,所以在门口看不到院内的情形。
过了一会儿,从断壁墙旁边绕出来一位五六十岁的妇人,就是普通农妇的打扮。
妇人说,她是钱先生的“婆姨”,也就是老婆。
今天村里有户人家要“定阴宅”,请钱先生去堪舆风水了,要过一会儿才能回来。
钱先生的老婆似乎对有陌生人上门已经十分习惯,所以也没多问我们的事由,就请我们先进屋坐坐,等他回来。
进院之后我看到,在院门旁的墙上挂着桃木弓和柳木箭,颇为醒目。
院里屋檐下,还挂着两面八卦镜,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八卦镜,觉得很新鲜。
桃木弓、柳木箭、八卦镜,这些东西应该都是钱先生用来镇宅、辟邪的,也大大增加了这里的神秘感。
坐在钱先生家正屋里,钱先生的老婆给我妈端了一碗水,是用大白瓷碗盛的白开水。
这位妇人看上去似乎并不健谈,只跟我妈闲聊了几句,就一言不发地坐在旁边纳起了鞋底。
不过从那几句闲话当中,我们也知道了钱先生平时最主要做的事就是帮人看风水,指点指点阳宅的布局,确定一下阴宅的位置。
有时候也有人来找钱先生解梦、看手相,测测八字、算算姻缘。
不过之前传闻里说的钱先生能请神、驱鬼、看闯客那些,倒是都没有提起。
我妈跟钱先生的老婆说话,我坐在一边却一阵阵脊背发凉,感觉很不踏实。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我总觉得钱先生家里有些阴冷,光线也很暗淡。
尤其屋里墙上挂着桃木剑,还有一副看起来有些吓人的面具,这些东西我在别人家里可从没见过。
坚持着忍耐了十来分钟,外面脚步声响起,钱先生终于回来了。
钱先生进了屋,我妈赶紧起身,而钱先生见有生人在自已家里,却是毫不意外。
钱先生的老婆也没过多地介绍,毕竟平时来家里找钱先生的人比较多,而且肯定是有所求。
像我妈这种特意带着孩子上门的,也肯定是跟孩子有关的事情了。
钱先生五六十岁的年纪,穿着上比普通的农夫要略整齐一些,可能是因为他不用下地做农活儿吧。
他的脸上满是皱纹,能明显看出岁月的沧桑,因此又显得极为沉稳,神态始终非常淡然。
在当时的我看来,钱先生端坐在八仙桌旁,从脸上的表情看不出任何心思,让我很容易联想到医院里的医生。
不过他给人看病,却跟医生的方法截然不同。
我妈说明来意之后,又极为细致地叙述了我“发病”的表现症状,说得绘声绘色,情绪也不断随之起伏。
而钱先生一直端坐不动,眼皮微张,淡淡地听着,没有任何回应。
我妈一口气说了将近十分钟,他就一直保持着这个近似于“入定”的状态,我甚至以为他是不小心睡着了。
等我妈全部说完,不再出声,钱先生才睁开眼睛,朝着我看了几眼。
这是进屋之后,他第一次把目光看向我,我觉得他的双目非常有神,还略带些威严,跟他对视没来由地有一丝压迫感。
只看了几眼,钱先生收回目光,又问了我妈一些问题,诸如第一次异常是哪一天、之后都去过什么地方之类的。
有些问题我妈也记不清楚了,跟钱先生的老婆要来月份牌,对照着回忆了好久,才一一作答。
之后钱先生进到里屋,不一会儿拿出一个小箱子,从里面找出一本书翻了起来。
那本书看上去真的像是有年头儿了,纸张都发黄了,边角也都卷了,不知道是从什么年代传下来的。
钱先生一边翻书,一边掐着手指头测算,嘴里还在小声自言自语着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他似乎是有了定论,停下手,收起书,朝着我妈讲了起来。
据钱先生说,我这情况确实是有“闯客”上身。
不过这闯客并不是什么厉害角色,就只是有一次在水库西边桃林里玩耍时,不经意间冲撞到了刚得道不久的精怪。
而那精怪法力不足,没有控制我的能力,顶多让我偶尔感到恐惧,也就跟恶作剧有些相似。
我妈听钱先生说得如此具体,顿时心悦诚服,连忙向对方询问破解的办法。
而钱先生看上去颇有些为难,皱着眉头叹气,反复叨咕着“天机不可泄露”之类的话。
我妈却是明白钱先生的意思,毕竟之前也是做过功课,找人问过这套“流程”的。
于是赶紧从兜里掏出十五块钱来放在桌子上,表示感激对方受累了,请多帮帮忙。
钱先生给了他老婆一个眼神,他老婆走过来收起钱,十五块钱在当时可不是个小数目,几乎相当于我妈半个月的工资了。
收起钱,钱先生的神态再次恢复了刚才的沉稳,开口缓缓地讲起了破解之法。
“你取一摞纸钱,三日后晚上亥时带孩子出门向南,走五百步,燃纸钱,拜四方,之后闯客便会离去,可保无虞。”
我妈听得一头雾水,这对于常人来说实在是太过“玄奥”了些。
她先问了钱先生“亥时”是几点钟,又请教了一些具体的注意事项,钱先生一一作了解答。
实际上我妈是将信将疑的,不知道钱先生这方法能不能管用,却又不得不试试。
钱先生又是反复叮嘱了一番“天机不可泄露”,让我妈不要把来他这儿看闯客的事情说出去,然后就准备送客了。
临走时钱先生的老婆告诉我妈,他们这儿有现成的纸钱,不过要一块钱一摞,我妈也只好再掏钱买下。
出了钱先生家院门,我都没完全搞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半路上还问我妈“是不是看完了”。
因为刚才的整个过程都比我想象之中的要轻松许多,好像就是听我妈跟钱先生聊了会儿天就结束了。
我觉得这“看闯客”似乎也没有那么可怕,原以为还要搞个仪式、作作法,甚至有可能会发生一番争斗呢。
而且那位钱先生也并不像传闻中的那么神秘,跟普通村民区别不大,只是不太热情、比较严肃罢了。
过了三天,我妈真的按照钱先生说的办法,带我出去送闯客了。
晚上十点钟,我妈带上从钱先生那儿买的纸钱,拉上我就出了门。
我很少那么晚出去,有点儿害怕,看得出我妈也很紧张,脚步比平时都加快了一些,我几乎是一路小跑着紧紧跟上。
下了楼一路往南,正好是厂区大门方向,数着步数往前走,五百步后都已经出了厂区,来到水库边上。
厂区里道路边还有几盏路灯,出了厂区连灯光都没有,当晚还是个阴天,四周漆黑一片,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这么晚外面早没人了,水库边除了浪花拍岸的声音,还有岸边大树上偶尔响起的夜鸟啼鸣,十分瘆人。
我妈在路边选了一块平整的地面,用火柴点着纸钱,等它烧起来了,就拉着我朝四面八方鞠躬、作揖。
我本来就怕得不行,纸钱燃烧的火光随风闪动,忽明忽暗的,我大脑一片空白,只能任由我妈摆布。
提心吊胆地正拜呢,身边不远处的树顶上蓦然响起一阵猫头鹰的怪叫,吓得我腿都软了,几乎要坐在地上。
而且这纸钱也有些奇怪,好像烧得特别慢,烧了半天那火苗还是不紧不慢地跳动,真是急死人了。
晕头转向拜了一通,在各种夜鸟此起彼伏的叫声中,忍到纸钱全部燃尽,我妈才赶紧拉着我往回走。
等进了厂区,明显感觉我妈轻松了许多。
回家之后,她让我把刚才穿的衣服脱下来,连同她自已的衣服,全给洗了,刚才穿的鞋也给刷了,一直忙活到半夜。
终于完成了一件大事,现在要做的只剩下静待结果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妈满怀希望地观察我的状况,看有没有发生什么变化。
可是令她失望的是,我还跟之前一样,“怕狼”的情况还在继续,没有丝毫的好转。
就这样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我妈坐不住了,看来钱先生这法子不灵呀!
而且这几天里我哭闹“怕狼”的次数反倒还更频繁了些,连幼儿园都要去不成了。
我妈真急了,又跑到村里去找钱先生,想问问他指点的方法为什么没效果。
不过这回她没带我去,而且回来的时候显得很生气。
原来钱先生根本不承认自已的方法有什么不对,还说肯定是因为我妈没有完全按照他说的去做。
不是时辰不对,就是方位错了,要不就是操作上有纰漏,再不就是心不够诚。
所以导致“闯客”没有被赶走,反而还被惹怒了。
至于应对的办法,钱先生提议让我妈再带我去他家看一次,先由他来确定具体的原因。
我妈当然生气,钱花了十几块,现在不但没效果反而还更严重了。
接下来再去钱先生家看,能不能解决问题不好说,恐怕还要再花钱。
但事已至此,我妈却没有其它办法,也只能带我再去。
我又跟我妈去釜山村了,这次刚走到村口,却意外地遇到了一个人。
离得很远时就看到村口路边站着一个人,不用走近就能辨认出来,那居然是疯老太太。
疯老太太的辨识度太高了,黑衣黑裤,青巾罩头,佝偻着身子。
虽说这也是山西农村老妇的典型样貌,但一年四季保持同一个形象不变的,实在极为罕见。
我们不断接近村口,而疯老太太却一直面相我们不动,似乎就是专门在等我们一样。
疯老太太常年在这一带出没,大家都知道她,但她几乎从不与人打交道,跟她说过话的人都很少。
我跟我妈走到近前时,疯老太太居然迎了上来,并且主动对我妈开口了。
“你们别去找老钱了,他看不好。”
我妈从没想到疯老太太会跟她说话,而且似乎对我们要去哪儿、要去干什么非常清楚,所以不由得惊诧连连。
见我妈不说话,疯老太太继续开口。
“老钱骗你们呢,他的法子没用,都是胡说的。”
疯老太太的语调有些低沉,语气却十分坚定。
虽然满是诧异和不解,但疯老太太的话让我妈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
“那我们该怎么办?!”
“找一把大剪刀,放在赵哥儿枕头底下,睡两天就没事了。”
疯老太太说完转身就走,我妈仍然处在震惊当中,在原地站了许久,也没追上去细问。
不过疯老太太说的方法十分简单,我妈还是记清楚了的。
至于疯老太太为什么把我称作“赵哥儿”,我妈也没顾上深究。
之后我妈就拉着我回家了,毕竟此时我妈对于“老钱骗人”的说法,也是颇为认同的。
当晚睡觉时,我妈就找来了家里最大的一把剪刀,放在了我的枕头底下。
而这方法简直就是立竿见影,第二天早上我再是哭闹着醒来,并且全天的状态都很好,没再提过一次“怕狼”。
一连三天都是如此,我妈终于放下心来,就连幼儿园的阿姨们都好奇我是怎么忽然间就彻底恢复了正常。
我妈对疯老太太连连称奇,但我爸却极力阻止我妈,不让她把此等“奇遇”传播出去。
甚至就连我妈想再去釜山村,找钱先生退钱的想法,都被我爸给拦住了。
毕竟在那个年代,自家参与了这种“迷信活动”,是不敢大张旗鼓宣扬出去的。
而钱先生那边,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儿,他也肯定不认,钱是绝对要不回来的。
这下疯老太太在我心里的神秘色彩就更加浓重了,她居然比人人称道的钱先生还要厉害,随口一句就能解决大麻烦。
不过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还要四处游荡呢?
如果像钱先生一样给人定风水、看闯客,岂不是早就发达了,何必被人当成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