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青楚躲在陆安洲身后。
当下的情形让她心惊。
既对顾元怒不可遏,一脸杀气的样子感到害怕。
又对陆安洲的从容淡然生出好奇。
她本还想在侯府再待上几天,想办法让顾元了解到宋婉心的隐忍、付出和牺牲呢。
这下,她可不敢在侯府待了。
她怕陆安洲走后,她真的会被顾元掐着脖子,就像上次,他对宋婉心那样。
她可不想吃一点皮肉之苦,也不想冒失去性命的风险。
所以,她马上调整计划,决定今日就跟陆安洲离开侯府。
至于宋婉心那边的事……
只要她活着,只要她还在这京城之中,总会想办法做到的。
打定主意后,阮青楚便死死攥住陆安洲的衣袖,“王爷救我。”
阮青楚花容失色,眼眶红彤彤的,眼眸中是恐惧的泪水,身子因害怕而不断颤抖,她这副模样足以极其激起男人的保护欲。
陆安洲不将顾元的怒色放在眼里,只转身安慰恐惧不安的女子。
“青楚别怕,有我在,任何人都不能伤害你,咱们现在就回王府。”
他的声音温柔好听,软言细语如春风和煦,落在顾元的耳中,却如针尖一般。
阮青楚是他从死人堆里救出来的人,是他一见倾心,想要娶的女子。
能保护她的,从来都是他,顾元。
陆安洲他为她做过什么?他一个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一点实权都没有的王爷,他怎么敢说要保护她?
他有什么资格,将阮青楚从自已身边带走?
顾元拳头攥得咯吱咯吱响,若眼前男子不是天潢贵胄,自已的拳头早就砸在他的脸上了。
顾元越是激动,陆安洲便越显镇定。
两人僵持着,谁也不让谁。
陆安洲毕竟是皇族,顾元再生气也不敢动手。
所以当下气氛紧张,剑拔弩张,却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阮青楚想了想,怯怯开口,“顾侯,你已经有夫人了,我也不会给你做妾的,你就放我走吧。”
顾元的目光越过陆安洲,落在阮青楚的小脸上。
他冷笑一声,“你要跟他走?你以为他会娶你?他是王爷,他怎会娶你?跟着他,你也是做妾!”
“既然都是做妾,那我宁愿做王府的妾也不做侯府的妾。”女子声音清浅响起。
她抬眸,噙满泪水的眼眸中透出一股冷意,这冷意是顾元从未见过的。
顾元怔住了,他想起昨日两人的争吵。
“我要留在繁华的京城,做人上人!”女子说的话在他耳边不断回响。
顾元好像一下子明白了,难怪她去惠亲王府一趟就找上了陆安洲。
她不愿跟自已去北疆度过余生,她想要留在富庶安稳的京城,她想要过养尊处优的生活。
这种生活,她从自已这里无法获得,便立刻另寻他人。
顾元内心酸涩,胸膛的火烧得更旺。
他指着阮青楚,“你不愿跟我去北疆吃苦,所以你找了他?”
阮青楚抹了抹眼泪,突然没了方才的怯懦,声音清冷。
“顾侯,我好不容易从北疆逃出来,我为什么要回去?”
“你吃苦受罪,能得到功名利禄,我一个妾,我陪你吃苦受罪,我能得到什么?怕是连个诰命都挣不到吧?”
“我容貌出众,大好年华,不是没人要,为什么要陪你浪费在环境恶劣、苦寒无人的边疆呢?”
闻言,顾元发出阵阵冷笑,他的笑声既苦涩无奈,又怨恨愤怒。
“原来你是这样的人,我还以为你出身乡野,骨子里是淳朴善良,原来是我看错眼了,你跟这京城中趋炎附势,攀高接贵的众人一样!”
阮青楚冷冷道:“难道我出身低微就活该跟你去北疆受苦?难道我是乡野村姑,就不配过好日子?难道就因为宋婉心她出身高贵,她就配做侯府夫人,被封诰命夫人,享受无限风光?”
“地位是高是低,是受人尊崇还是被人鄙视,是享受权势富贵还是餐霜饮雪全凭一个人的出身?”
“男子可以为了前途奋力一搏,更进一步,我为何不能?”
“顾侯,你也别说得我多卑鄙,你多清高似的。你若真清高,又怎会听了老夫人的话,接受太后娘娘的赐婚?你为得不还是你顾家的权势和前途?”
“宋婉心对你一片痴心,你对她冷淡,却接受她的好处,她的嫁妆都填了侯府的亏空了,我不信你一点都不知道。”
“武将在京城如无水之鱼,根本发挥不出作用,所以你一门心思要去边疆,再去建功立业,让自已在大周无可取代,把宋婉心留在京城,一是能支撑侯门,二是替你做保,让陛下不疑你的忠心。”
顾元彻底傻了,眼前这个伶牙俐齿,思维缜密的女子还是他认识的那个阮青楚吗?
他只知她单纯温柔,根本不知她竟是如此敏锐之人,短短几个月竟将他看透,他的打算也猜出了七八分。
原来他真的看走眼了!
顾元被阮青楚揭开了心底最阴暗的算计,脸色难看得不行。
阮青楚则面若冰霜,眸中没有一丝眷恋和不忍,一副无情无义的模样。
曾经柔情缱绻的两人,一旦撕破脸,便是惨烈无比,覆水难收。
顾元俊脸紧绷,双手攥拳,本就冷肃的气势变得更加阴郁骇人。
他瞥一眼陆安洲,沉沉道:“惠亲王看清了吗?她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她只是一个贪图享乐的女人,你还要她吗?”
陆安洲淡淡一笑,将阮青楚护得更紧了。
“我可不会让我的女人吃苦,我也不喜欢我的女人自讨苦吃,她懂得心疼自已,这点我很喜欢。”
他的回答让顾元意外,也让阮青楚意外。
阮青楚知道他定会带自已离开侯府,回握他的手,两人相视一笑,郎情妾意,你侬我侬。
这一幕深深刺痛了顾元的心。
他盯着阮青楚,目光比任何时候都冰冷。
爱会消失不见,也会变成蚀骨恨意。
此刻,他被恨意吞噬,不想放女子走,他要将她困在自已身边,让她死都无法逃脱。
“你是我带回来的人,我不可能放你走。”顾元咬牙。
话音落,他便伸出手去拽阮青楚的胳膊。
阮青楚倒吸一口冷气,顾元来势汹汹,行动敏捷,有力的臂膀猛地向她袭来。
在武力值极高的男子面前,她简直就像一只跌落陷阱,无处可逃的小猎物。
女子反应不及,只能闭上眼睛。
可是,等了片刻,顾元的手还没触碰到自已的身体。
阮青楚小心睁眼,就见陆安洲正钳制住顾元的手腕,一脸云淡风轻。
万万没想到,这个闲散王爷的武艺竟然这么高,连大杀四方,千军万马间取敌人首级如探囊取物的大将军顾元都被他控制住了。
顾元脸色铁青,目光冷肃,咬牙用力,却没想到陆安洲分毫不动,连气息都平稳不变,看上去很轻松。
“惠亲王功夫了得,怎么不去为大周攻城掠地,保卫边疆。”顾元五官皱起,脸能挤出水来。
“哪里哪里,我的功夫一般,文韬武略更是不值一提。顾侯运筹帷幄,又会遣兵调将,实乃天生良将,我这个没用的废物就不去军中捣乱了。”
陆安洲说完,大拇指指腹用力压住顾元手腕处的一个穴道,顾元的整条手臂顿时变得酥麻无力。
陆安洲再向前一推,顾元便站立不稳,向后踉跄几步,差点跌倒在地。
顾元毕竟练过,反应极快,伸手扶住墙壁,稳稳站住。
陆安洲面有缓色,“顾侯,我敬你是保家卫国的大英雄,是护大周安稳的大将军,我不愿以势压人。”
“不过,青楚这个人我是要定了,她也不愿留在北宁侯府,若你执意不放人,我只能动用亲王的权势,请你放人了。”
顾元面色阴沉,暗色的眸中积蓄无数不甘、愤恨。
良久,他眸色冷冷,薄唇轻启,“一个攀龙附凤的女子,我不稀罕。”
而后,转身就走,再未给阮青楚一个眼神。
暗夜中,顾元的背影十分萧索,孤冷,看上去有些可怜。
这下,他的心伤得透透的了吧?阮青楚心想。
“青楚,我们走吧,现在就回王府。”陆安洲得偿所愿,一脸温柔。
“嗯。”阮青楚轻应。
两人出了北宁侯府,一同上了惠亲王府的马车。
车铃响动,马蹄哒哒,很快消失在无边夜色中。
惠亲王把阮姑娘给带走了……
北宁侯府的下人亲眼见证这一奇事,都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有小厮马上去向顾元禀报,却发现顾元将自已锁在书房里,不让任何人打扰。
又有小厮去找夫人,却被玉茗院守门的丫鬟挡在门外,说夫人生病了,谁都不见。
这一夜,侯府寂静无比,所有人皆是心乱难安。
*
顾元将自已锁在书房中,周遭悄然无声,他的耳朵却嘈杂不堪。
纷乱无序的话在他耳边萦绕。
祖母说:“你刚打了胜仗,封了北宁侯,成了京城新贵,可地位却不稳,自来新贵都是寻朝中权势根深蒂固之人联姻,现在宋相之女钟情于你,去向太后求赐婚,你怎还不答应?”
“一个乡野女子能为你提供什么助力,难道你只图自已快活,不管我们一家子死活?”
“你在外征战,若哪一日被陛下怀疑,留在京城的顾家人怎么办?若是没有一个势大的亲家做依仗,关键时刻替你,替咱们顾家周旋,我们这些人就只能任人鱼肉。”
成亲前,掌家的二婶跟他抱怨,“元儿,顾家现在是进少出多,你得陛下恩典,封了北宁侯,咱们顾家为了维持侯府的体面,做足面子,里里外外花了不少钱啊,你看着账上的亏空,你得想想办法啊。”
二叔说:“宋家是大家族,祖上家产颇丰,宋相爱女,必会陪嫁千万嫁妆,不如让宋姑娘管家,让她填了这个亏空。”
后来顾元让亲信去调查,才知道,账上的亏空有一大半是二叔二婶贪腐造成的。
他们提出让宋婉心管家,是为了将侯府的烂账甩出去。
他又想起阮青楚的话。
“你说你心疼我,怜惜我,为什么要带我去北疆吃苦受罪?”
“……让我留在繁华的京城,做人上人!”
“……为什么要陪你浪费在环境恶劣、苦寒无人的边疆呢?”
这时,他的眼前浮现出一张清丽的脸庞。
是宋婉心。
他记得,凡是自已出席的场合都能看到她,她总是温柔地笑着,目光追随着自已。
她嫁进侯府后,面对侯府的情况,面对自已的冷待,从未抱怨过一句。
她总是默默地将一切都安排好,用嫁妆填上窟窿,还想尽办法,为侯府开源节流,积攒资产。
她说:“侯爷专心带兵,家里有我。”
她说:“阮姑娘救了侯爷的命,就是救了我的命,我愿意为她割腕取血。”
……
顾元心痛得厉害,他想撕开自已的心,看看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要将阮青楚那个无情无义,趋炎附势的女人放在心尖上,却辜负了一个真正爱自已的好女子?
他的心跳得极快,一个念头倏地出现,越来越强烈。
他要去见宋婉心,他要向她承认自已的错误,他要好好对她,疼惜她,给她侯府夫人该有的尊崇。
书房的门被他猛地拉开,他的眉宇间是从未有过的焦灼和愧疚。
守门的小厮询问,“侯爷可是需要什么?”
“去玉茗院!”他撂下这句话,便向内院大步流星走去。
小厮眉头紧皱,忙跑上前道:“夫人生病了,说是不见任何人。”
“她会见我的。”顾元眸底有光闪烁,自信满怀。
玉茗院的丫鬟见顾元神色匆忙赶来,吓得大气不敢喘。
顾元大手一挥,一阵风似得进了院子,丫鬟只能将涌到嘴巴的话咽了下去。
素梅不知宋婉心装病外出,欣喜地将顾元迎入房间。
门打开才发现,锦绣卧房中竟是空无一人。
素梅变了脸色,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
顾元脸上的兴奋之色慢慢消失,他想不通宋婉心为何要装病,那她现在人在何处呢?
“你出去吧,我就在这里等她。”
顾元找了个椅子坐下,他相信宋婉心对自已的心意。
她不会对自已不忠的,她只是有事离开。
这一等,便是一夜。
*
翌日清晨,露水折出第一缕阳光,天际泛白,浅金朝霞点缀天幕。
宋婉心带着琴音从宫门出,赶回侯府。
走后巷,进偏门,悄悄回院。
两人才进院,就看到素梅在房间门前守着。
宋婉心知自已装病外出的事已被发现,脚步放缓。
“是侯爷在里面?”她语气平稳,没有一丝慌乱。
素梅点点头,她站了一夜,又疲倦又惶恐,脸色极差。
宋婉心淡淡地舒了一口气,“你回去歇息吧,让琴音守在这里就行了。”
说罢,她推开门。
一眼便看见顾元坐在茶几前,熬了一夜,他眼眶发红,眼底布满血丝,却是精气神十足,眸光炯炯。
“你回来了。”他动了动嘴唇,嗓音干哑。
宋婉心关上门,静静地看着他,然后轻声道:“顾元,我们和离吧。”
什么?
和离?
顾元眼中盛满震惊、疑惑、不解,还有不敢相信。
他眉头紧锁,看着眼前的女子,此刻他觉得她是那么陌生,好像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宋婉心。
宋婉心一向隐忍贤良,温柔敦厚,婉婉有仪,这种离经叛道的话,她怎么会说得出口?
“婉心,你说什么?是不是我听错了?”顾元心如鼓擂。
嘭、嘭、嘭……每一下都沉重有力到让他无法承受。
宋婉心看着顾元失魂落魄的模样,一时有些心软。
不过,该说的话还是得说,该做的事还是得做,该断得情还是得断。
宋婉心深吸一口气,轻轻道:“顾元,我们和离吧。”
她的声音极轻,一句话说得轻飘飘的,落在顾元耳朵里,却是比千金还重。
“嘭”地一下,他的心仿佛碎裂开了,酸涩难忍,痛苦不堪。
“婉心,我知道我以前对不起你,我以前听信传言,对你有成见,不信任你,冷待你,忽视你,责怪你,甚至还……还听信江湖骗子的话,逼你割腕取血……我承认,这些都是我的错。”
顾元脸色苍白,眼中是浓浓的愧疚和痛苦。
他的嘴唇抖动,颤着声音道:“可是现在我都知道了,我知道二叔二婶他们故意陷害你,我知道阮青楚她算计你。”
“阮青楚已经离开顾家了,以后没有人能伤害你了,你不要说气话,好不好?”
听了男子的话,宋婉心心中的一丝不忍消失了,她的眼眸愈发清冷。
“顾元,我不在乎别人,我在乎的是你,最伤我心的也是你。”
“我……”顾元攥了攥拳头,犹豫半晌才开口,“婉心,我知错了,是我轻信谣言,根本就没去求证,是我每一次都不信你。”
“我保证,我以后不会了,以后我只信你,我会为我之前犯下的错,补偿你的。”
宋婉心摇摇头。
她的声音轻柔却异常坚定,“顾元,我要的不是出于愧疚的补偿,我要的是因欣赏而生出的爱。”
“以前你有错,我也有错,我错在太幼稚,以为仰慕是爱情,错在自以为是,害人害已。”
“你是气宇轩昂的大将军,你有勇有谋,百战百胜,我听人说起你的事迹,既佩服又仰慕,我以为这就是爱情,这是我的第一错。”
“我自视甚高,以为凭我的身份容貌,你不会拒绝我,便根本没问你的想法,贸然去向太后求赐婚,这是我的第二错。”
“我为了讨好你,无自尊无底线,所有事情都以你为重,以你的家人为重,为了你家,贴上无数嫁妆,为了你的身上人,割腕取血不知多少次,因着你的指责,不知流了多少泪,这是我的第三错。”
顾元越听心脏越痛,他嘴唇动了几下,“不,不是你的错,是我,是我自已不知好歹。”
宋婉心淡淡一笑,“我都不爱惜我自已,别人又怎会爱惜我。”
“所以,我们这段错误的缘分到此为止,我们好聚好散吧。”
顾元攥紧拳头,“不,我不许!”
他直走到宋婉心面前,目光坚定,“我知道你在说气话,我保证,余生我会好好对你。”
宋婉心摇头,“顾元,晚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