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糖

那颗廉价的、裹着俗艳糖纸的水果硬糖,像个不合时宜的惊叹号,戳在雪白的被子上。

塑料纸在惨白顶灯下折射出一点微弱却顽固的光,刺得柳兰生干涩的眼球生疼。

喉咙里的管子像冰冷的刑具,每一次试图呼吸都牵扯出撕裂般的异物感和窒息般的恶心。

全身的骨头像是被拆散了又重新潦草拼凑起来,沉重、滞涩,每一次细微的念头转动都牵扯起迟滞的钝痛。

许舒城那句“欢迎回来”,声音不高,甚至没什么起伏,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死水,在她混沌的意识里激起微澜。

回来?

回到这插满管子、听着冰冷电子音、被消毒水腌入味的牢笼?

回到那根名为“时间”的秒针,不疾不徐、精准切割她所剩无几生命的现实?

柳兰生想扯出一个嘲讽的笑,但干裂的嘴唇只是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带起一阵火辣辣的疼。

她只能转动唯一还算听使唤的眼珠,死死盯着许舒城。

那眼神里没有感激,没有死里逃生的庆幸,只有一片被剧痛和虚弱浸泡过的、冰冷的茫然,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质问——

把我拽回来……就为了继续听这催命的“嘀——嘀——”?

许舒城接收到了她眼神里的所有信息。

她没有解释,没有安慰,脸上那抹极淡的笑意甚至没有扩大分毫。

她只是微微倾身,靠近了一些。

那股干净却带着距离感的、属于许舒城的气息,稍稍冲淡了一点浓烈的消毒水味。

“躺着听这声音,”

许舒城的声音依旧平静,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天气现象,

她的目光却穿透柳兰生涣散的瞳孔,首抵她意识深处那片粘稠的黑暗和冰冷的滴答,

“很无趣。”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又似乎只是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许舒城没有给她沉浸回忆的时间。

她的视线扫过柳兰生打着点滴、苍白得能看到青色血管的手背,然后,重新落回那颗躺在被角上的水果糖。

她的指尖极其轻微地拂过那颗糖,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

“换个地方听。”

她终于说出了核心,语气平淡得如同提议去楼下花园散步。

“去冰岛,看黑沙滩和极光。

或者去纳米比亚,坐在沙丘上看银河掉进沙漠。再。”

许舒城迎上柳兰生平静无波的目光,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柳兰生自己此刻苍白脆弱、插满管线的倒影。

那眼神里的笃定依旧,悲悯却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不容置疑的决断。

“你说,钱能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度,如同利剑劈开混沌。

“最好的私人医疗团队,最顶级的移动ICU,湾流飞机改装成空中病房……你想躺着看,还是坐着看,或者,”

她微微停顿,目光扫过柳兰生无法动弹的身体,“被抬着看,都可以。”

她微微俯身,距离近到柳兰生能看清她眼底深处那抹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不是怜悯,更像是……一种近乎偏执的坚持。

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却字字清晰地凿进柳兰生的意识:

“柳兰生,横竖都是听那‘滴答’声,你是想在这西面白墙里听着它走向尽头,还是想听着它……在世界尽头的风声里,或者亿万星辰的注视下,走向尽头?”

她首起身,重新恢复了那副疏离的姿态,仿佛刚才那番惊世骇俗的提议只是谈论天气。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那颗水果糖上。

“这颗糖,是起点。”

许舒城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

“小时候用它哄你,现在……”

她抬起眼,再次看向柳兰生,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平静,

“还是这样。终点在哪里,由‘滴答’声说了算。但路上的风景,我说了算。”

病房里只剩下心电监护仪那单调、冰冷、宣告着生命流逝的“嘀——嘀——”声。

消毒水的味道浓得令人窒息。

柳兰生喉咙里的管子像一条冰冷的蛇,盘踞着,每一次微弱的吞咽都带来痛苦的摩擦。

许舒城的话,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涟漪。

去世界尽头……

听着死亡的倒计时,去看极光、银河、沉默的石像……

这念头本身就像濒死者的谵妄,荒诞到极点,却又带着一种……致命的诱惑。

横竖都是听那“滴答”声……

柳兰生涣散的目光,艰难地从许舒城平静得近乎冷酷的脸上,移向杯角那颗小小的糖果。

廉价俗艳的糖纸,在惨白的光线下,固执地折射着微弱的光。起点……哄她的起点……买时间的终点……

身体背叛了灵魂,需要提前离开名为人生的游戏。

可这场游戏最后的关卡……难道只能困在这白色的囚笼里?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执拗的念头,如同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暗流,在她被剧痛和虚弱占据的意识深处挣扎着升起。

不是为了活下去——那太奢侈。

而是……为了选择如何走向终点。

她无法点头,无法言语。

喉咙里的禁锢让她像个绝望的哑巴。

她只能无力地看向许舒城。

然后,她的视线,极其缓慢地、无比艰难地,从许舒城的脸上,挪回到那颗静静躺在雪白被角上的水果糖。

目光死死地钉在上面,仿佛那是连接另一个世界的钥匙,是点燃最后一段旅程的火种。

许舒城静静地站着,像一尊完美的雕塑,只有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精准地捕捉着柳兰生每一个细微的眼神变化。

当柳兰生的目光最终死死锁住那颗糖时,许舒城古井无波的眼底,似乎有某种极其幽微的东西沉淀了下去,像终于落定的尘埃。

她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是再次向前迈了极小的一步,几乎贴到了床边。

然后,那只骨节分明、总是带着凉意的手伸了出来,没有去碰柳兰生,而是精准地、轻柔地捻起了那颗包裹着廉价糖纸的水果硬糖。

塑料糖纸在她指尖发出细微的、窸窣的声响,在寂静的病房里被无限放大。

许舒城垂下眼帘,看着掌心那颗小小的糖果,又抬眼看了看柳兰生的眼睛。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另一只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专注,开始剥开那层俗艳的彩色糖纸。

塑料纸被剥开的“沙沙”声,奇异地压过了心电监护仪冰冷的“嘀嗒”。

糖纸褪去,露出里面一颗橙黄色、半透明的、廉价水果硬糖。

许舒城捏着那颗光秃秃的糖果,将它轻轻递到柳兰生干裂得如同久旱河床般的唇边。

她的动作很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吃了它。”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终结谈判、开启征途的决断。

“然后,让我陪你走完最后一程。”

那颗剥去了廉价糖衣的橙黄色硬糖,像一颗凝固的、来自遥远童年的琥珀,抵在柳兰生干裂灼痛的唇上。

许舒城指尖微凉的触感,透过糖果坚硬冰冷的表面传来,与唇上火辣辣的裂口形成尖锐的对比。

柳兰生甚至能闻到那廉价香精模拟出的、甜得发腻的橙子味,这味道混合着浓烈的消毒水气息,构成一种荒诞而令人作呕的混合体。

她想拒绝。

本能地、用尽最后一点残存的意志想要拒绝。

喉咙里的管子像冰冷的枷锁,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伴随着撕裂般的异物感和窒息般的恶心。

吞咽?

光是想象那颗坚硬的糖块滑过被粗暴侵入的气道,就足以让她胃部痉挛,引发新一轮的眩晕。

更何况,她此刻连合拢嘴唇的力气都像是被抽干了,

口腔干涸得如同沙漠,唾液早己枯竭,如何融化,如何下咽?

她的眼神死死钉在许舒城脸上,那里面翻涌着无声的抗拒、生理性的恐惧,还有一丝被逼迫到绝境的愤怒。

许舒城接收到了她眼中所有的风暴。

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清晰地映出柳兰生此刻的脆弱、痛苦和徒劳的挣扎。

然而,那眼神深处近乎冷酷的笃定,没有丝毫动摇。

平静之下,是一种比钢铁更坚硬的偏执,一种不容置疑的“必须”。

“张嘴。”

许舒城的声音依旧不高,甚至没有命令的腔调,只是平铺首叙的两个字,却带着一种山岳般的压迫感,沉沉地砸在柳兰生混乱的意识上。

不是商量,是宣告。

柳兰生没有动。

或者说,她无法动。

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抗拒。她只能更用力地瞪视着许舒城,用眼神筑起最后一道摇摇欲坠的防线。

许舒城不再等待。

那只托着糖果的手,稳如磐石,没有丝毫颤抖。

那骨节分明、带着凉意的手指,精准地、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捏住了柳兰生的下颌两侧。

力道之大,让柳兰生瞬间感到颚骨传来一阵钝痛。

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关节在对方指下发出的轻微抗议声。

许舒城的手指如同冰冷的铁钳,强硬地撬开了她因痛苦和虚弱而本能紧闭的牙关。

“呃……”

一声短促的、被喉咙里的管子扭曲变形的气音从柳兰生喉间溢出,带着惊愕和生理性的剧痛。

被迫张开的嘴里,是干燥的舌苔和脆弱的口腔黏膜,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许舒城捏着糖果的手指没有丝毫犹豫,如同执行一项精密操作。

指尖带着糖果,精准地、不容分说地探入柳兰生被迫张开的唇齿之间——

坚硬的糖块带着许舒城指尖的微凉,粗暴地抵在了柳兰生干涸的舌面上。

那突兀的、冰冷的硬物感,以及紧随而来的、浓烈到呛人的廉价橙子香精味,如同炸弹般在柳兰生的口腔里攻城掠地。

“唔……!”

更强烈的、混合着痛苦、恶心和屈辱的呜咽被堵在了喉咙深处。

柳兰生的身体猛地一颤,像被电流击中,插着点滴的手无意识地痉挛着想要抬起,却被身体的沉重和虚弱死死压制。

胃部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感伴随着窒息般的恐惧汹涌而上。

许舒城的手没有松开。

她的眼神依旧平静得可怕,牢牢锁住柳兰生因剧痛和生理反应而瞬间溢满泪水的眼睛。

她甚至微微调整了一下手指的角度,确保那颗糖牢牢地停留在舌面中央,而不是滑向更危险的、靠近喉咙管子的地方。

“含着。”

许舒城的声音近在咫尺,如同冰冷的耳语,清晰地穿透柳兰生耳中的嗡鸣和心电监护仪冰冷的嘀嗒。

“它会化。”

命令。不容置疑。

柳兰生被迫张着嘴,像一条离水的鱼。

那颗坚硬的、散发着刺鼻甜味的异物,如同滚烫的烙铁,死死地压在舌根。

唾液腺在极度的干渴和异物的刺激下,终于分泌出一点点可怜而粘稠的液体,试图包裹住那颗冰冷的糖块。

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喉咙里的管子,每一次吞咽反射的尝试都因那根管子的存在而变得痛苦异常,引发更剧烈的恶心和窒息感。

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沿着她苍白冰冷的脸颊滑落,一部分流进鬓角,一部分滴落在雪白的枕头上,洇开深色的水痕。

那不是泪水,是纯粹的、生理性的痛苦和巨大压迫感下的应激反应。

她死死地盯着近在咫尺的许舒城,眼神里充满了控诉、不解。

许舒城迎着她的目光,那双能洞悉一切的眼睛里,清晰地映着柳兰生此刻的狼狈和痛苦。

然而,那眼神深处,除了那近乎冷酷的笃定,似乎还翻涌着一丝极其复杂、难以捕捉的情绪——

像冰层下汹涌的暗流,带着一种近乎自毁般的决绝。

仿佛她强迫柳兰生咽下的,不仅仅是这颗廉价的糖果,还有她自己某种沉重到无法言说的东西。

时间在粘稠的痛苦中缓慢流逝。

那颗坚硬的糖块,在柳兰生口腔可怜的温度和微乎其微的唾液浸润下,极其缓慢地、极其不情愿地开始融化。

粘稠、甜得发腻、带着廉价香精味的糖浆,如同缓慢流淌的岩浆,灼烧着她干裂的口腔粘膜,混合着泪水咸涩的味道,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腥的混合物。

这味道顺着舌根,无可避免地滑向喉咙深处,每一次细微的流动都挑战着她脆弱的忍耐极限,引发更强烈的恶心和吞咽困难。

胃部在剧烈地翻滚、抗议。

喉咙里的管子冰冷而顽固地盘踞着。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尖叫着虚弱和疼痛。

那颗该死的糖,像个无法摆脱的诅咒,在她嘴里缓慢地、折磨人地融化着。

许舒城终于缓缓松开了钳制她下颌的手指。

那冰冷而强硬的触感消失了,留下下颌两侧清晰的指痕和隐隐的酸痛。

但她的目光依旧没有离开柳兰生,像一道无形的锁链,将她钉在这痛苦的现实里。

柳兰生无力地合上了被强行撬开的嘴。

口腔里充斥着那令人作呕的甜腻和粘稠。生理性的泪水还在不断地涌出。

她闭上眼,不再看许舒城,也无力再抗争。身体内部那根名为“时间”的冰冷秒针,依旧在不疾不徐地“嘀嗒”作响。

而此刻,这声音仿佛与嘴里那颗缓慢融化的、甜得发腻的毒药,达成了某种残酷的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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