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靖远还是端端坐着,没有回头。
方才有一瞬间他很想起身,斥责沈枝意没有分寸。
但是沈枝意说到娘亲,他心里又五味杂陈。
她记忆里的母亲还鲜活着。
白母温柔待她,她用学到的温柔待他,本没有旖旎心思,他有何立场斥责她?
是他心思龌龊。
“表哥怎么不说话,是疼吗?我是不是应该轻些。”沈枝意小心翼翼地问着。
裴靖远阖了阖目。
这药粉撒在伤口上的痛楚他已经体会过数回,可方才他记着的,不是疼。
“不必,我已经习惯了,你安心上药吧。”
沈枝意乖巧地应声:“好!”
她指尖取了另一个小瓷罐里的药膏,轻柔地抹在裴靖远背后有淤青的地方。
房间中寂静,偶尔有烛火芯子爆开的声音。
沈枝意知道自已方才那举动大胆,但她做成了之后又卖弄一下乖巧,教裴靖远也挑不出什么错。
但想来裴靖远一时不会再说什么话。
沈枝意便主动挑起话头,“表哥,你受的第一道伤,在何处?”
裴靖远想了想,言简意赅道:“左侧腰上。”
他说完,便感觉沈枝意的目光移向了自已的腰际。
沈枝意的确在看那道伤。
那是一道不算起眼的伤口,很陈旧,伤痕也被岁月磨得很淡。
但沈枝意却从裴靖远方才短短四个字中听得出,他并不愿多提这道伤口。
她听说过,裴靖远第一次正式上战场,是十四岁。
这样的年纪,第一次见识到真正的马革裹尸,能有多少可堪回想的记忆呢?
他不愿提,她也不再追问由来。
擦完药,沈枝意剪下一段干净纱布,从后背从臂下绕到裴靖远身前。
纱布的尾端留在了裴靖远身前,这让沈枝意不得不走到裴靖远身前替他打结。
裴靖远坐着,沈枝意尽力垂着眼睛不看裴靖远,然而羞红的耳朵早就出卖了她。
裴靖远本也别过眼没看她,但能察觉到沈枝意打结的手有些不成章法。
于是他终于正眼瞧她。
“我来吧,不必为难自已。”
裴靖远从沈枝意手中接过纱布尾端,三五下便熟练地打好了结。
沈枝意一时羞愧,“对不起表哥,我手好笨...”
“这些事你又没做过,不会很正常。”
裴靖远正将衣衫拉上来,秋霜出声提醒道:
“大公子,不若先把染血的那一块衣物绞下来,不然会污了干净的纱布。”
裴靖远动作顿住,略笑了笑,“你想得周到,多谢。”
沈枝意见状,立即要拿过剪刀,却被裴靖远抢了先。
“这污衣你不要再碰了。”
沈枝意便作罢。
她也知道,血污是小事,这衣服到底是贴身穿的里衣。
裴靖远低头,微微侧腰,从滑落腰际的衣服上绞下染血的部分。
看着因为侧腰借力而肌肉线条愈发显眼的裴靖远,沈枝意猛然转头,走到桌前开始整理那些瓶瓶罐罐。
身后细碎的声音传来,裴靖远已经整理好衣物站起来。
“这下表妹亲眼看了可安心了?我并未搪塞你,我的伤真的不严重。”
沈枝意诧异抬眼:“这还不严重啊?”
裴靖远难得见沈枝意眼睛睁得大大的,一时没忍住笑起来,多说了两句。
“这些伤无非就是划破了皮肉,最严重的不过是见白骨,只是看起来吓人,用些伤药养养便好了,最怕的是带毒的。”
沈枝意没注意裴靖远的笑,只顾着听他的话,听完便开始咬唇。
她也晓得毒的厉害,沾了皮肉便可顺着经脉侵入肺腑,药石无医。
看沈枝意将唇咬得失色,裴靖远低声道:“抱歉,吓到你了。”
沈枝摇头,“表哥,我不是害怕,我是担心。”
裴靖远淡淡一笑:“别胡思乱想,你与这些事很远。”
沈枝意抿了抿唇,把想说的话都咽了下去,只点了点头。
“我走了,你好好休息,今夜的事都不要再想了。”裴靖远叮嘱道。
沈枝意福了福身,“表哥也好好休息。”
翌日,沈枝意一大早就陪着谢夫人去吃素斋。
林姝月戴着面纱姗姗来迟。
谢夫人看到林姝月眼下有些发红的面颊,惊讶道:“姝月,你这是怎么了?”
林姝月恨得牙痒痒,暗自瞥了一眼沈枝意。
沈枝意正端着一盏茶用盖子撇浮沫,悠闲得很,见林姝月看过来,佯装惊讶地问道:
“哟,妹妹这是怎么了?”
林姝月恨不得冲上去将那盏茶泼到沈枝意脸上,生生忍住了。
“没什么,夫人,昨夜忘了熏驱蚊的,被虫蚁咬了,今日脸有些发红。”
谢夫人一时怜爱起来,“你们小姑娘皮肤就是嫩,被蚊子咬一口肿成这样,哎呦,可真是...疼不疼?”
若不是林姝月心中清楚谢夫人不知道原委,不然她肯定觉得谢夫人是在阴阳怪气故意气她了。
林姝月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摇了摇头,“不疼,只是有些痒。”
谢夫人要拉林姝月坐下吃素面,林姝月哪有心情吃?
她这脸没个三两天消不了肿,等她脸好了,谢夫人该带着她们回侯府了!
她这几天都得戴着面纱,箱笼里精心准备的那些衣裳也用不上了。
既然如此,待在这寺庙里还有什么意思?
林姝月福了福身,“夫人,我是来辞行的,还请夫人允许我先下山,我想去看看大夫。”
谢夫人想也没想答应了,“你这个肿得实在厉害,你要看大夫就快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林姝月正要走,裴靖远忽然进门来。
谢夫人笑着招呼道:“靖远啊,你今日怎么起这么晚?你两个妹妹都比你来得早。”
裴靖远扬唇,“七华殿那边有个疯子闹事,人聚在一处,不好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