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枝意平复好情绪,再次抬眸,没说话,盯着裴靖远的脸仔仔细细看了一番。
两人之间只有半步的距离,离得太近,裴靖远都能看清楚沈枝意微湿的眼睫。
他有些不自在,但不知道沈枝意要做什么,耐住性子没动,任由她瞧。
片刻后,沈枝意忽然朝他伸出了手。
作为军人的本能,裴靖远忍不住想擒住那只胳膊,但他竭力克制着。
下一秒,柔软的绢纱从他额头扫过,在他发作之前又飞快地缩了回去。
沈枝意垂眸看着绢纱,喃喃道:“表哥,你额头都出了一层薄汉汗了,你还说没事……”
刹那间,她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眸光坚定起来。
“表哥之前就有旧伤了是不是?!你怎么会没事!我去前院敲门找沙弥,让他们为你瞧伤!”
裴靖远眼里的惊讶一闪而过。
他没想到,沈枝意如此敏锐,竟猜得出他有旧伤。
眼见沈枝意要跑开了,情急之下他一把拉住了沈枝意将她扯回身前,然后又连忙松开了手。
“要去喊也是我去喊,即便我们是表兄妹,也不好把方才待在一起的事告诉旁人,你现在什么都不用管,只用回房睡觉,听话。”
裴靖远的语气不容置疑,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沈枝意有些气馁。
裴靖远那道旧伤瞒着全府,连谢夫人都不告诉,当然不会和她说实话。
可今夜之事是个好机会,她可以借着伤势再往裴靖远的心防里走一步,与他亲近一些。
何况,她是真的担忧他的伤势。
沈枝意吃透了裴靖远吃软不吃硬,故技重施,拿眼泪胁迫他。
“我知道表哥觉得我帮不上忙,自然也不会告诉我伤势……可表哥受伤,我亦有责任,你不让我为你瞧伤,等夫人知道表哥是为了保护我才受的伤,我却对表哥的伤势一概不知,枝意便要羞愧地无敌自容了...呜呜…”
裴靖远愣了愣,“你怎么会这么想?我自然不会告诉母亲,就算母亲知道了,我当然也不会说与你有关。”
沈枝意捏着帕子拍了拍心口,一双眼睛泪光闪闪望着裴靖远。
“可我心里实在难以安心,若表哥不让我看看伤势如何,我恐怕这段时日都要躲在被子里偷偷哭了。”
裴靖远张了张唇,一时没说得出来什么话。
他倒是很想用男女授受不亲搪塞过去,但实在不忍心再与哭成花猫的沈枝意辩驳。
最终,他无奈一笑,叹气道:“也罢,随你吧,只是你不必将这件事讲出去,我先前的伤已经快见好了,我不想让母亲担忧。”
沈枝意立即高兴起来,保证道:“表哥说的话,我当然记着,我只为表哥治伤,绝不会透露半个字。”
因为是佛门清净之地,香客住的禅房倒没有很严格的男女大防。
沈枝意的房间虽然和裴靖远隔了距离,但也不算太远。
沈枝意房中,秋霜已经点好了灯。
裴靖远在桌前坐下时,心里忽然有点反悔。
他为什么要一时心软答应沈枝意让她瞧伤?
他的伤在左肩下的后背上,要瞧伤免不了要褪下衣物。
但看到沈枝意忙前忙后地与秋霜在包裹里找她们带上山的纱布和药品,完全没在意这种事情,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女儿家都不在意,他还要专门说出来,未免让对方尴尬,也显得自已太不坦荡。
沈枝意拿了纱布和一些小罐子放到桌子上摆好,又摊开手心露出躺在掌心中的小小瓷瓶,惊喜道:
“幸好还是带上了上次表哥给我的没用完的药,现在可以派上大用场了。”
但旋即,沈枝意又苦恼起来,“可是表哥说过,这个要得以温水中和,这个时候哪里去弄温水呢?”
裴靖远闻言,道:“无妨,这个药是药粉,直接撒便是了。上次与你说要用温水中和是因为你的伤是瘀伤,只能外敷。”
“原来如此,那就太好了,表哥这个药见效真的很快呢。”
裴靖远笑了笑,“是,这药是我帐下一个老军医自已配出来的,只不过其中几味药材难得,这只瓶子是制出来的最后一批了,老军医也已经告老回乡了。”
沈枝意心中一喜。
什么药材难得?沈家的药铺行当西起大漠,南下南洋,她不信没有寻不到的。
只不过既然是老中医自已研究出的方子,她想大力推广,还是得先与这位老先生谈谈。
若谈得拢,就是门极好的生意,若谈不拢,她也想让这药重回军中。
这么好的药,军中将士用不上,那真是太可惜了。
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将来,她一定要让裴靖远帮她引见引见这位老先生。
见沈枝意盯着药瓶沉思,裴靖远道:“怎么了,表妹在想什么?”
沈枝意回神,摇了摇头。
“没什么表哥,我来为你瞧伤吧。”
沈枝意说的直白坦荡,心思纯然,这让裴靖远都不禁鄙夷自已的顾虑。
他将手搭在墨蓝色的襟口,松了外衫。
沈枝意当然不是一点儿也没察觉到此举的微妙,但她知道她一旦表现出来一点不自在,裴靖远就会立即与她保持距离。
这不是她想要的。
于是沈枝意勉力稳住心神,不让自已表现得不自在。
但是,上辈子她活到十八岁也没见过男子宽衣解带,难免还是紧张。
然而当墨蓝外衫滑落,露出里面染血的白色里衣时,沈枝意什么心思都没了。
旁边的秋霜忍不住惊呼出声,“好多血!”
裴靖远背对着沈枝意,不用回头看也知道沈枝意没声音了是被吓到了。
他笑了笑,竟然有点如释重负:“那道刀伤狰狞吓人,表妹还是不看为好,你将药给我,我回房自已处理一下便好。”
说着,裴靖远便要拉上外衫起身。
但猝不及防地,他的感觉自已扯的外衫另一只手又按了下去。
“我不怕!表哥的伤这么严重,我怎么能不管?你的伤在背后,你一个人怎么上药?想来你的旧伤,你房中的小厮也是不知道的!”
裴靖远意外地挑了挑眉。
她这个表妹,太敏锐了。
他常年在不在府中,每次回家,房中小厮虽尽心尽力伺候,但毕竟还是生分。
若叫他们看到伤,他们未必会听他的不声张,只管去主院禀明母亲了。
所以这道伤,他都是对着铜镜自已上药换药的。
“枝意妹妹不愧出身商贾之家,比寻常人敏锐百倍。”
沈枝意神色一怔,寻常人提起商户都是不屑的,裴靖远竟还能找出个由头夸她。
“什么时候了,表哥就别打趣我了,你的伤才是要紧事。”
裴靖远收回笑意,手松了里衣襟口。
最后一层衣衫滑落,首先映入沈枝意眼帘的是最醒目的足有四寸长的刀伤。
伤口狰狞,虽然愈合了大半,但可以想见它还是新伤时有多骇人。
伤口还没愈合的地方,被横木一砸,变得更加血肉模糊,浸出的血染红了一片里衣。
除却这道红伤和周围的淤青,裴靖远的后背还有大大小小的旧伤数道。
沈枝意第一次对战场刀剑无眼有了如此直白的感受。
她喉间滞涩得有些难受,却没说什么,只一心处理伤口。
沈枝意先用清水浸过的帕子将血迹擦干净,然后拿起了瓷瓶。
她知道这药粉接触伤口的一瞬间必然不好受,所有沈枝意在那之前先唤了一声,“表哥。”
裴靖远不知沈枝意要做什么,平常应了一声。
忽然,他感觉有温热的呼吸洒在了自已的伤口上。
耳边珠翠叮铃作响,像是沈枝意的颈间所配的莲花玉坠垂落在了他背上,触感冰凉。
在意识到沈枝意忽然贴得很近后,裴靖远几乎是立即绷直了脊背。
在他思绪纷乱时,伤口一阵剧痛传来。
两种感觉拉扯,裴靖远一时竟然不知该怎么反应。
玉坠的触感散去,沈枝意终于离他远了一点,他听到沈枝意柔软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呼一呼,吹一吹,就不疼了。小时候我膝盖受了伤,娘亲给我上药就是这样安慰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