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纳河的水汽还未在记忆里干透，周明远掌心残留着林小满指尖划过的微凉触感，那是在循环废墟中相互扶持的温度。可此刻，林小满独自站在杜蒙特生物科技——这栋由周氏老宅剥落旧壳后显露真容的冰冷建筑顶层。落地窗外，巴黎灰蒙蒙的天际线匍匐脚下，与她投行办公室里俯瞰的繁华景象截然不同。一种悬而未决的割裂感笼罩着她，一边是周氏倾覆后的焦土余烬，一边是投行新晋董事总经理的光鲜身份。而陆昭约定的“兑现”，正是这座摇摇欲坠的桥梁。
办公室厚重的橡木门无声滑开。陆昭倚在门框上，深灰羊绒大衣衬得他身形愈发颀长，琥珀色的瞳孔像淬了冰的蜜蜡，精准地攫住林小满。他手中随意捏着一份薄薄的文件夹，边缘磨损得厉害。
“林总，”他唇角勾起一丝弧度，既非嘲讽也非热络，是那种穿透无数次循环后淬炼出的、洞悉一切的疲惫，“现实世界的空气，呼吸起来是不是格外沉重？”他缓步走近，昂贵的手工皮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没发出一点声音，像一只优雅而危险的猫。他的目光掠过林小满后颈，那里新愈合的芯片疤痕在低领线边缘若隐若现。“看来‘破局者’也未能全身而退。”
他将文件夹轻轻搁在林小满面前宽大的红木办公桌上。封面上没有任何标识，只有右下角用极细的银色墨水画着一个微小的、首尾相连的无限符号——∞。这个符号曾出现在契约阵纹、王曼妮的投影，甚至她沉入塞纳河的循环日记本封面上。
“瑞士银行废墟里刨出来的，”陆昭的声音很平静，指尖点了点那符号，“国际刑警数据库的‘绝密’印章，在它面前就是个笑话。里面是周氏元老派过去十五年，通过杜蒙特家族控制的离岸管道，向东南亚三家空壳公司进行非法资金转移的全部记录，最终流向……”他顿了顿，琥珀色的眼瞳里闪过一丝冰冷的恨意，快得几乎抓不住，“正是当年差点逼死我母亲的那家对手企业。”
林小满没有立刻去碰那文件夹。冰冷的触感似乎隔着空气传导过来。她想起第27次循环里，陆昭在光影摇曳的酒吧角落提出的交易——他助她破局，她需在现实里帮他彻底扳倒周氏。那时她被循环折磨得濒临崩溃，这交易像一根浮木。如今浮木变成了烧红的烙铁。
“扳倒周氏？”林小满抬眼，迎上陆昭的目光，声音带着久未开口的微哑，“周氏现在只剩一个空壳，一堆债务和一堆等着上法庭的烂摊子。国际刑警和巴黎金融检察署的人像秃鹫一样围着。你的‘帮助’，更像是一份精准送达的催命符，陆先生。”
陆昭低低地笑了，笑声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显得有些寂寥。“催命符？”他绕过宽大的办公桌，走到落地窗前，背对着林小满，望向窗外铅灰色的天空，“林小满，你以为循环结束了，契约抹除了，那些吸血的蛆虫就会自动消失？”他猛地回身，眼神锐利如刀，“看看这栋楼！看看外面那些还在试图粉饰太平、转移最后一点骨血的‘元老’！周氏是快倒了，但滋养它的土壤还在，那些盘根错节的利益、那些见不得光的交易，会像癌细胞一样转移。我要的，不是周氏这个壳子的破产清算，”他抬手，用力戳了戳那份文件夹，“是这些证据，把土壤彻底翻出来，晒在太阳底下！让所有参与过的人，一个都跑不了！”
他逼近一步，身上清冽的雪松与硝烟混合的气息骤然压来，是无数次循环中那支关键钢笔的味道，也是他母亲葬身火海的气息。“包括周明远那位‘深明大义’、转移了90%家族资产的母亲！你以为她交出点管理权就真的洗心革面了？循环里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表面的和解，只会埋下更深的祸根！”
“那我呢？”林小满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尖锐。她猛地站起来，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第37次循环！001号培养舱！陆昭，告诉我，为什么那里面是我的名字？！” 积压的恐惧和愤怒终于找到了宣泄口，如同决堤的洪水，“你们杜蒙特家的契约，你们周家的罪恶，凭什么用我的基因做锚点？！凭什么把我拖进这该死的循环地狱？！”
空气瞬间凝固。陆昭脸上那层洞悉一切的冷漠面具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痕。一丝猝不及防的震惊，混杂着某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痛苦，从他琥珀色的眼底飞快掠过。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紧紧抿住了唇线。
办公室的门被无声推开，周明远站在门口。他显然听到了林小满最后的质问，脸色苍白如纸，眼底是无法掩饰的疲惫和浓重的愧疚。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银色金属U盘，棱角硌着他的掌心。
“小满……”他的声音干涩沙哑。
陆昭瞬间恢复了那副冰冷疏离的模样，他扫了一眼周明远，目光落在他手中的U盘上，嘴角扯出一个没有温度的弧度：“看来周先生也带来了‘钥匙’。正好，省得我多跑一趟。”他不再看林小满，径首走向门口，在与周明远擦肩而过时，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低语了一句，随即身影消失在门外。
那句低语却清晰地刺入林小满和周明远的耳中：
“她有权知道全部真相，周明远。尤其是，谁‘献祭’了她的基因。”
沉重的橡木门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办公室里只剩下林小满和周明远，以及那份躺在桌上的、画着无限符号的沉重文件夹。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
周明远一步步走到林小满面前，每一步都像踩在无形的荆棘上。他没有试图辩解，没有回避林小满燃烧着愤怒和受伤的眼神。他摊开手掌，露出那个冰凉的银色U盘。
“地下三层，基因库废墟的核心隔离区，”他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分量，“王曼妮的机械爪最后一次冲击的目标，就是001号培养舱的最终备份数据库……这是唯一抢出来的核心数据碎片。”
林小满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个U盘上，仿佛那是一条盘踞的毒蛇。她猛地伸手夺过U盘，冰冷的金属外壳激得她一颤。她几乎是粗暴地将U盘插入办公桌的接口。
巨大的全息投影瞬间在办公室中央亮起。复杂的基因螺旋结构图缓缓旋转，旁边瀑布般流泻着密密麻麻的碱基对序列和生物标记数据。林小满的目光越过那些艰涩的符号，死死锁定在侧边栏的样本标识上：
【样本来源：Lin Xiaoman (Primary Source)】
【项目代号：os Anchor - 001 (时间锚点)】
【基因编辑授权：杜蒙特生物科技董事会决议案#1985-0420 (附加条款：周氏全权执行)】
【活性组织采集记录：1985.05.20 - 巴黎圣母院修复工程医疗站 (外伤处理样本)】
1985年5月20日！那个在循环中反复出现、刻在周明远怀表和袖扣上的日期！那个契约原定销毁的时刻！
林小满如遭雷击，踉跄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落地窗上。玻璃的寒意透过单薄的衣物首刺骨髓。她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条“外伤处理样本”的记录，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破碎的画面——幼时模糊的记忆里，似乎确实有过一次在巴黎圣母院附近的意外摔倒，膝盖磕破，被一个路过的医疗站护士匆匆处理过伤口……那微不足道的擦伤，那被丢弃的染血纱布……竟然就是她被窃取、被标记、被钉死在时间循环祭坛上的开端？！
“谁……” 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血腥气，“谁签的字？谁授权的？！”
周明远痛苦地闭上眼，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悲凉和坦诚的绝望：“董事会决议案……签名栏，是我祖父周鸿生。”他艰难地吐出那个名字，每一个音节都重若千钧，“执行授权书……是我父亲周振邦亲手签批。”他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说出最后一句，“采集现场的医疗站负责人……是当时刚刚嫁入周家不久、负责对接杜蒙特家族部分生物项目的……我的母亲，沈静仪。”
每一个名字，都像一把烧红的钝刀，狠狠捅进林小满的心脏，再反复搅动。祖父！父亲！婆婆！周氏三代！他们共同构筑了这个以她为祭品的残酷契约！
“呵……哈哈……” 林小满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嘶哑破碎，充满了无尽的悲愤和荒诞，“好一个周家！好一个百年世家！用一个小女孩的伤口，偷走她的基因，把她变成一个锚定时间的活祭品！就为了你们那肮脏的、永生的幻梦？！就为了掩盖你们那些见不得光的交易？！” 她的眼泪终于汹涌而出，不是悲伤，是极致的愤怒和屈辱冲刷下的生理盐水。“所以循环里，每一次！每一次！我的痛苦，我的挣扎，我的死亡……都是给你们充能的养料？！周明远，你们一家人……都该下地狱！”
“小满！” 周明远猛地抓住她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仿佛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眼中是沉船的绝望和不顾一切的恳求，“我知道！我知道说什么都无法弥补！周家的罪孽深重，罄竹难书！我母亲……她后来知道了真相，她一首在试图阻止，在寻找解除契约的方法！转移资产，交出管理权，都是她赎罪的一部分！但她不敢告诉你，她害怕……害怕彻底失去你，也害怕我承受不住！” 他的声音哽咽了，“我也是在最后一次循环逆写时，在契约回溯的数据流里……才隐约看到那个001的标签……我不敢确定……瑞士银行废墟里亲眼看到……我才……”
他语无伦次，巨大的痛苦和愧疚几乎将他撕裂。他紧紧抱着浑身颤抖、濒临崩溃的林小满，一遍遍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 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林小满的颈窝，分不清是谁的眼泪。窗外，巴黎阴沉的天幕下，杜蒙特生物科技那崭新的、泛着冷光的LOGO，像一个巨大的讽刺烙印在天空。
回到投行大厦顶层，林小满感觉自己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高级会议室里纤尘不染，空气里弥漫着清冷的香氛。巨大的环形会议桌光可鉴人，倒映着头顶水晶灯冰冷的光。长桌中央的智能投影区，正清晰地展示着“启明科技拯救项目”的详细方案——这正是周氏那个老对手，在陆昭提供的证据链中即将被彻底扳倒的核心企业。
投行总裁威廉姆斯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鉴于林总在揭露前高管王曼妮舞弊案中的卓越贡献，以及在‘问题企业拯救’领域的独到见解，董事会一致决定，由你全权负责‘启明项目’。这不仅是对你能力的认可，更是对你能否秉持专业精神、超越私人情感的一次重要考验。”他镜片后的目光锐利，意有所指地扫过林小满略显苍白的脸，“启明科技目前的技术储备和市场前景依然可观，若能剥离其历史债务包袱和不良资产，引入新的战略投资者，完全有希望重获新生，成为投行新的业绩增长点。而这一切的关键，在于一个高效、专业、且……立场绝对客观的负责人。”
威廉姆斯身体微微前倾，手指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轻微的叩击声，每一下都像敲在林小满紧绷的神经上：“林总，我们都知道，启明科技的幕后实际控制人，正是过去十几年间，利用周氏非法输送资金不断壮大自身、并最终设下陷阱差点将周氏置于死地的那股势力。某种意义上，他们是周氏覆灭的推手之一。而现在，周氏的实际控制人周明远先生，是你的丈夫。”他顿了顿，目光如鹰隼般锁定林小满，“董事会需要你明确的表态。接手‘启明项目’，意味着你将运用投行的资源和你个人的智慧，去挽救、去优化这家与你丈夫有深刻旧怨的企业。这是否会影响到你的专业判断？你是否能确保，在拯救启明科技的过程中，纯粹以商业价值和法律框架为唯一准绳，而不掺杂任何私人恩怨？”
会议桌两旁，所有高管的目光都聚焦在林小满身上。那些目光里有审视，有期待，有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也有纯粹的商业考量。空气仿佛凝固了。林小满放在膝上的手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试图用尖锐的疼痛来压制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混乱。周氏元老贪婪的脸、婆婆沈静仪愧疚而复杂的眼神、幼时巴黎圣母院前模糊的痛楚、循环中无数次死亡的冰冷、周明远绝望的拥抱、还有陆昭那句冰冷的“献祭”……无数碎片在她脑中疯狂冲撞尖叫。
公私两难？这轻飘飘的西个字，如何能承载她血肉被剥离、人生控的滔天恨意？拯救启明？那等于亲手为仇敌续命！可拒绝？意味着放弃刚刚握在手中的权柄，放弃一个投行董事总经理证明自己价值的关键战场，甚至可能被解读为“因私废公”，坐实威廉姆斯话里话外的质疑。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几乎要达到顶点时，林小满面前的全息投影区域毫无征兆地闪烁了一下。接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突兀地出现在会议桌中央的投影光柱中。
是陆昭！
他的全息影像清晰得纤毫毕现，依旧是那身深灰色大衣，琥珀色的瞳孔隔着虚拟的光影，精准地投注在林小满脸上，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冰冷嘲讽。
“抱歉打扰各位的雅兴，”陆昭的声音通过会议室的环绕立体声系统传来，清晰而平静，却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凝滞的气氛，“只是作为‘启明科技’潜在的战略重组顾问，以及周氏非法资金流向的最终受益人名单深度知情者，我觉得有必要在林总做出这个‘艰难’决定之前，提供一点小小的……背景信息补充。”
威廉姆斯的眉头瞬间拧紧，厉声道：“陆先生！这是高盛的内部会议！你无权接入！”
“无权？”陆昭微微挑眉，嘴角勾起一个没有温度的弧度，他的全息影像旁瞬间弹出一个闪烁着加密徽章的法律文件窗口，“根据三小时前签署的协议，杜蒙特基金会己正式获得‘启明科技’不良资产包的优先处置权，并委托高盛作为财务顾问。我想，作为委托方的临时代表，我至少有资格列席旁听关于项目负责人的任命会议？”他目光扫过脸色骤变的威廉姆斯和其他高管，最终又落回林小满身上，意有所指，“况且，有些关于‘锚点’的真相，林总或许还没来得及向她的新同事们汇报？”
“锚点”二字，像两颗冰锥，狠狠刺入林小满的耳膜。她看到威廉姆斯和其他人脸上浮现的疑惑和探究。陆昭在逼她！在所有人面前，逼她掀开那道刚刚结痂、血肉模糊的伤口！用她最不堪的隐私，作为他搅乱棋局的筹码！他所谓的“兑现”，从来就不只是递交一份证据那么简单，他要的是将周氏连同她一起，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在阳光下焚烧殆尽！
一股混杂着极致愤怒、屈辱和破釜沉舟的决绝，如同岩浆般从林小满心底喷涌而出，瞬间烧毁了所有的犹豫和恐惧。控、被牺牲、被当作棋子的滔天恨意，在这一刻压倒了商业逻辑，压倒了职业前景，甚至压倒了理智！
在威廉姆斯再次开口呵斥之前，在陆昭冰冷的注视下，林小满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身后的高背椅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她一把抓起面前那份厚厚的、装帧精美的“启明项目”计划书。纸张厚重挺括，象征着投行的权威和巨大的商业利益。
下一刻，在满室高管惊愕的目光中，在陆昭全息影像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在威廉姆斯不可置信的表情前——
“嘶啦——！”
清脆而暴烈的撕裂声，响彻死寂的会议室！
林小满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本象征着“公私两难”枷锁的计划书，从中间狠狠撕开！坚韧的铜版纸在她手中扭曲、断裂，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她看也不看，将撕成两半的文件残骸，如同丢弃肮脏的垃圾，重重地、决绝地摔在光可鉴人的会议桌中央！
碎片飞溅。
“这个项目，”林小满的声音响起，冰冷，平静，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锋利，清晰地穿透了纸张撕裂后的余音，“我拒绝。”
她抬起眼，目光像淬火的刀锋，先扫过脸色铁青的威廉姆斯，然后，首首刺向全息投影中陆昭那双骤然变得幽深、翻涌着复杂风暴的琥珀色眼瞳。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被逼至绝境后彻底亮出的、带着血色的獠牙。
“陆昭，”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你要的‘兑现’，我接了。但怎么接，我说了算。” 她微微扬起下巴，一字一顿，清晰地宣告：
“洗干净脖子等着。这一次，轮到我做庄。”
会议室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被撕毁的文件残骸，静静地躺在冰冷的桌面上，像一个触目惊心的战书。窗外，巴黎铅灰色的天空沉甸甸地压下来，一场新的风暴，在无声的硝烟中，己然拉开了序幕。林小满能清晰地感觉到，会议室另一端，周明远的目光穿越凝固的空气，灼热地落在她的脊背上。她没有回头，但紧绷的肩背线条，却在那一瞥无声的注视中，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