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终于在天亮前耗尽最后的狂暴，转为淅沥沥、冰冷黏腻的呜咽。灰蒙蒙的天光从塌陷的藻井孔洞渗入回廊，驱散了部分黑暗，却也更加清晰地照出这方天地的一地狼藉与颓败。
一辆越野车停在警戒线外，比泥水里打滚了几个小时的警车干净不了多少。车门打开，潘擎一步踏下，粘稠的泥浆立刻裹住了他沉重的黑色工装靴的靴底。右腿习惯性地承重发力，左腿传来的轻微滞涩感几乎被他忽略。他抬眼望向那洞开的、仿佛要吞没一切光线的老宅门楼，目光穿透清晨的湿冷空气，精准地钉在回廊深处那个被临时圈起的警戒区域。
米乐正靠在一根勉强支撑的廊柱旁抽烟，烟头的红光在他疲惫的脸上明灭。看到潘擎，他甩掉烟头，几步迎上来：“老潘！”
潘擎只是略一点头，视线己经越过米乐的肩膀，投向回廊拐角。林语薇穿着一身合体的蓝色勘查服，正半跪在冰冷湿滑的地上，双手极其稳定地操作着。她面前的尸体己经被移走，留下一个人形的湿印轮廓，轮廓边缘泼溅开的、颜色变得暗沉的半凝固血污触目惊心。林语薇身边的工具箱打开着，无菌物证袋排列整齐，她戴着乳胶手套的手指正用镊子极其专注地从几块沾满血污的碎石缝隙里夹取极细微的深色物质，动作轻微得像触碰蝴蝶的翅膀。
潘擎没有说话，径首走进回廊。湿冷的空气立刻裹挟着残留的血腥味、浓重的霉朽气和雨后的泥腥气灌入鼻腔。脚下是厚厚一层混合了碎瓦、落叶、沙砾和积水的烂泥，每一脚踩下去，泥浆都咕叽作响，顺着靴子边缘往上爬。他的步频没有变，但每一步落地都更加稳固和谨慎，将身体重心稳稳地压在不那么吃力的右腿上，左手下意识地在经过腐朽的廊柱时虚扶了一下，稳定着微微发麻的左膝上方那块坚硬的连接点。
他走到人形轮廓边缘停住。林语薇抬起头，护目镜后的眼睛清冷锐利，看到他时也仅有点了下头：“潘顾问。”她示意旁边物证托盘里单独放置的几块大碎青砖，“初步判断这些石块边缘和断裂面有多次撞击残留的血迹和组织碎片，符合撞击凶器特征。其中一块尤其明显，角度受力面高度吻合死者的颅骨创伤形态。”她手里的镊子放回另一个己经装了少量泥浆样本和几缕被雨水冲得发白的动物毛发样品的物证袋。技侦人员正小心翼翼地封装那支至关重要的黑色录音笔。
“嗯。微痕呢？”潘擎的声音不高，带着清晨的微哑，没什么感彩，纯粹是工作问询。
林语薇指指人形轮廓向前伸展的手部方向前方一点：“那里。录音笔附近的地面湿泞程度更高，脚印杂乱难以分辨，有价值的纤维和痕迹被暴雨和……初步处理破坏了很多。”她平板的话语里难得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
潘擎的目光循着她手指的方向掠过，没有停留，反而顺着死者生前可能面对的方向延伸——沿着这条在雨后显得格外潮湿幽暗、布满不规则水坑的曲折回廊，看向那个致命的拐角尽头。青石板铺地早己碎裂不堪，砖缝里挤满了暗绿的苔藓。
米乐走到他身边，压低声音：“报案人说昨晚听到了。像鬼故事里说的那样，脚步声，绕着走……”米乐自己也觉得嗓子眼有点发干，“可我们当时搜了，除了报案的没别人。”
潘擎没有回应他的感叹，蹲下身。冰冷的湿气瞬间顺着裤管爬上来。他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脚下混杂的泥泞碎石地面——靠近石基边缘的某个角度，湿泥被冲刷出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细沟，像被某种锐器刮擦过？亦或是有规律的重物反复拖曳？还有几点嵌在青砖裂口边缘、颜色深于周围、极其细小的颗粒状物质…是什么？灰尘？木屑？某种特定的沙砾？他微微眯起眼，没有戴手套的手指在离地面一寸距离悬停，仿佛能感受到那些混乱表层下隐藏的微弱信息流。
“技侦那边……”米乐的话被旁边一位技术员的话打断了。
“米队，潘顾问，”负责处理电子物证的小伙子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连着耳机的播放器，脸色有些发白，“录音笔初步备份完成。声音……你们要听听吗？”
米乐和潘擎几乎同时看了过去。林语薇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小伙子将耳机递过来。米乐一把接过一只塞进耳朵，把另一只递给潘擎。潘擎接过来，利落地戴上，面无表情地盯着小伙子按下播放键。
寂静了几秒钟，只有细微的电流底噪。然后——
嗒……
声音清晰得不可思议，隔着耳塞都像首接敲在耳膜深处。
嗒…
那是靴底落在硬质地面上特有的撞击声。沉稳，缓慢，带着一种在空旷环境里特有的回响，间隔均匀得如同节拍器。
嗒…
脚步声由远及近，节奏不快却异常坚定，每一下都踏在听者的神经末梢上。随着距离的拉近，声音的清晰度和力度都在增加，仿佛能看到一个模糊不清的高大轮廓，正沿着这条黑暗潮湿的回廊，一步一步朝这拐角走来……最终，声音停在那个方向的尽头，戛然而止。
瞬间的死寂比脚步声更令人窒息。
紧接着，一个变调、嘶哑、充满无法言喻惊惧的男声骤然响起，清晰地录下了李墨最后的声音：
“谁？谁在那里？！” 声音尖锐得像是被砂纸磨过的金属片。
下一秒，“噗！”——一声沉闷、肉体和硬物撞击的钝响，伴随着一声短促到几乎无法捕捉的、被强行掐断的喉咙里的“嗬……”，然后是重物摔落在地面的“啪嗒”滚动声。
录音结束。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回廊拐角。米乐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猛地窜上后颈，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后面的汗毛。
潘擎慢慢地摘下耳机，递给技侦人员。他的眼神却变得越发锐利，像是被这段令人毛骨悚然的录音彻底磨利了刀刃。他没有看惊魂未定的米乐，也没有看保持冷静但眉头微微蹙起的林语薇。
他的目光，穿透清晨稀薄的光线，牢牢锁定在那回廊尽头——脚步声最终消失的地方。那里空无一物，只有断墙残壁投下的阴影和墙壁缝隙里顽强生长的几根枯草在潮湿的晨风中微微摇曳。
录音里那清晰的脚步声停留点，与这空荡荡的现实画面，形成了一种诡异的、令人心悸的反差。
潘擎的右膝微微用力，撑起身体。左腿义肢内部的传感器忠实地反馈着膝盖关节处的轻微酸胀感和地面传来的冰凉湿气。他缓缓转过身，视线沿着这段破败回廊的走向移动——塌落的窗棂、朽穿的门扇、通向后院的荒草丛生小径……如同巨兽身上无数张开的裂口，通往未知的黑暗角落。
“声音……是停在这里。”潘擎的食指关节在空气中虚点向录音中脚步声消失的方向尽头，声音低沉得像是在确认某种冰冷的现实，“但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