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证物室里,红绳如山峦般堆叠在巨大的不锈钢台面上,如同一片凝固的暗血海洋。刺鼻的气味混杂着残留的颠茄碱特有的微苦腥气和鱼腥草顽固的腥膻,在空气不流通的空间里沉浮,压迫着呼吸神经。无影灯的惨白光线首射在绳结上,照出无数细微的纤维末端。
潘擎戴着增强型放大目镜,如同沉入深海般沉浸其中。他手中那截红绳被特殊光源照射着,表面似乎蒸腾起无形的气息。旁边的超微气体色谱联用仪发出几乎不可闻的低鸣。屏幕上,一道尖细的波峰幽灵般升起,在特定区间陡然跃升。他将一段浸有特殊吸收剂的薄膜片在红绳表面反复按压后放入另一端口分析。
“特殊改性脂溶性颠茄碱衍生物,”潘擎的声音被目镜放大器过滤得有些瓮沉,却更添冷意,“经特定微生物代谢后……产生一种极低频段次生挥发性酮类物质。”他取下目镜,看向旁边连接气体图谱的终端显示器,上面正同步显现着一组异常复杂的分子结构式。“嗅觉不可察觉。但特定频率的高敏声波探测设备——尤其是专用于探测地下空洞与管道走向的地质勘探类低频声纳——其背景杂波过滤阵列,会被这种分子散射效应造成特定波长范围内的显著‘信号噪音’。”他用指尖点了点显示器上那些扭曲的频率干扰曲线图。
旁边待命的林语薇瞳孔骤缩:“就像是……给埋藏点绑了个隐形的信号源!有人带着特定声纳设备在某个距离范围内经过……仪器就会在后台显示异常噪音!从而定位红绳下方!”
潘擎沉默颔首。他动作缓慢而确定地将那段红绳放入特制的惰性气体密封盒中,如同封印一条剧毒的蛇。
“滴滴滴滴——!”
角落里,赵明海的电脑发出高频警报!他猛地扑回屏幕前,十指翻飞如狂风暴雨,三个关联数据库窗口疯狂弹出!他因亢奋而干裂的嘴唇急促开合:“对上了!全他娘对上了!”他把数据流强行接驳到主投影屏!
巨大的屏幕上,三条信息洪流如同血色长河奔涌交汇:
宗祠捐款名单→匿名集资账号→小规模周期性转账记录:名单上每一个名字,其亲属或关联者名下空壳银行卡,在近三个月均收到从境外离岸公司多层跳转汇入的500-3000元人民币不等的小额款项!汇款节点与声纳测绘公司报备在榆树村进行“地质安全普查”的时间完全吻合!
加密聊天群成员坐标热力图:通过村民手机基站信号回溯锁定——村内隐秘“宗亲联谊”加密群组(成员覆盖全村67%成年男性),其信号活跃区峰值图清晰地密集覆盖在村后山古墓保护区外围!时间段与“红绳辟邪”推行期完全重叠!
物流单号交叉追踪:声纳公司设备清单指向南方某港口空壳物流公司!该公司同一批次的报关单中,夹带了多份申报为“仿古建材(瓷砖)样品”的货件签收单!收货地址散乱分布在市内多个古玩小门店!赵明海点开其中一个门店的隐蔽监控片段截图——清晰捕捉到赵德贵将几个沾着干泥、不起眼的青砖碎块状物体交给一个接头人的瞬间!
“不是什么募捐!这是坐地分赃!”赵明海的声音嘶哑,被巨大的真相砸得嗡嗡作响,“挂一根红绳,就代表你知情、你接受定位点标记、你等着分那几百块卖祖宗骨头的钱!全村青壮……有一大半是狼!是趴在自己祖坟上吸血的蛆!”
就在这真相刺穿一切伪装的瞬间——
“呜——呜——呜——!”
局里大院墙外,毫无征兆地炸开一片沉重、压抑却汹涌的引擎轰鸣!夹杂着数十上百人沉重、含混的脚步声和粗野的叫喊!
“冲进去!!” “把红绳抢回来!!” “还我家男人!!” “警察陷害好人!!”
如同汹涌的黑色潮水!榆树村的村民们,手里提着锄头、铁锹、镰刀,眼睛赤红!以李老栓为首的一群壮年汉子如同蛮牛,裹挟着哭嚎的老弱妇孺,撞飞了值班室试图阻拦的警员!硬生生撞开了市局大院那铁栅栏门的外挂锁!汹涌的人流首扑主楼!愤怒、恐惧、被揭穿的绝望混合成野蛮的狂潮!
米乐的身影如黑色的炮弹般撞开办公室大门冲到三楼临窗!陈锐锋和方子彤紧随其后,脸色铁青如临大敌。楼下,沸腾的人潮己经围住了停着证物转移车的小楼门前,石块如雨点般砸在防弹车玻璃和墙壁上!混乱中有人试图用农具别开车门锁!
“草!”米乐瞳孔缩成针尖!那是转移村里红绳和相关物证的命脉!他一拳砸碎消防箱玻璃,抄出一支红色扩音喇叭,整个人探出窗外几乎一半!带着电流嘶鸣的巨大咆哮如同九天雷暴炸开夜空:
“给老子!站住——!!!”
那声音的爆裂感让楼下疯狂的人群动作骤然一滞!
米乐的身体在探出窗外的寒风中绷成一张拉满的弓,扩音喇叭被他死死抵在嘴边,每一个字都如同淬血的钢针砸进下面的混乱:“睁开你们的狗眼看看!看看你们手里捏着的红绳!”他猛地一指楼下被堵住的那辆车,“红绳上沾着什么?沾着你们祖宗坟茔的土腥气!沾着那点卖祖求荣的脏钱油汗!沾着被你们合伙推进井里的李大海临死前抠进井壁的血泥!!”
人群在李老栓等人的煽动下又要前涌!
“砰——!!!”
一声震耳欲聋、几乎撕裂空气的爆鸣!米乐反手拔枪对天怒射!枪口焰在灰白天幕下撕开一道刺眼的橘红!巨大的声浪和威慑力让所有动作瞬间冻结!那枪口如同深渊巨目,冰冷地俯视着每一个灵魂。
米乐充血的目光如沸腾的岩浆滚过楼下每一张或惊恐、或扭曲、或呆滞的脸,声音如同碾碎了砂石和寒冰,一字一句,清晰地宣告着最终的审判:
“冤魂在哪儿?锁婴井里的冤魂在哪儿?!——就在这!!”他的枪口猛地指向下方那沸腾人潮的心脏位置,扩音器被吼到电流失真、炸裂般轰鸣:
“你们用红绳绑住他们的手脚、沉进井里当畜牲淹死的时候!早他妈把魂灵!连祖宗一起!贱卖了——!!”
寒风卷着他最后一个字,如同冰冷的镰刀刮过空旷的市局大院。楼下乌泱泱的人群像被瞬间抽去了脊椎骨,死寂中只有急促凌乱的呼吸和心跳在冰冷的风里剧烈鼓动。李老栓手里提着的镰刀,“咣当”一声掉在水泥地上,发出清晰的空响。
风暴止歇。
潘擎站在市局那间可以眺望城市边缘的天台角落。夕阳正在坠落,将远方的天空染成一片病态的、仿佛浸透干涸血渍的暗红。他手里拿着林语薇刚送来的一份补充检测报告。
报告的最后一行字如同冰锥,刺破夕阳的幕布:“井壁第4号(最深)抓痕底部嵌入的微量皮肤组织及血点,经STR对比,与死者赵德贵(村长)样本高度吻合。根据其形态走向及嵌入基质深度分析,系高强度剧烈挣扎中…生前状态下…指甲抓擦硬物崩裂遗留。”
最后的拼图。潘擎几乎可以还原那瞬间——最初的知情人赵德贵,大概也曾是恐惧的、或许想挣脱的,被他的“合伙人”们,借着“平息冤魂”的名义,推入漆黑恶臭的井水中。他那双在绝望中疯狂抓挠湿滑井壁的手,指甲掀开,血肉深嵌,留下了第一道指向深渊的印痕。而正是这道属于他的血痕,如同恶魔的契约签章,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目睹了这一切的同谋者们,才彻底沉沦,变成红绳分赃链条中无法回头的齿轮。恐惧、贪婪、共谋、灭口,最终形成吞噬一切的黑暗漩涡。
远山轮廓在血色残阳中如同巨大的黑色墓碑。那片山坳的方向,枯井的所在,仿佛有某种腥膻的气息顺着风,幽幽荡来。
潘擎下意识地抬手,指尖无意识地滑过左腿义肢连接处那冰冷坚硬的钛合金承座边缘。冰冷的触感与指尖沾染的夕阳余温对抗着。
风中,似乎有无数无形的、用鱼腥草汁与颠茄碱浸泡过的褪色红绳,在记忆中的井口边缘无力地飘荡。它们细长、暗红、打着标准化死结的形态在血色天幕下,像是数不清从地狱探出、却又无骨风铃般颤抖的诡舌。每一次飘荡,都裹挟着埋葬在井底的亡魂无声的控诉,和那些在井下与枯井旁被彻底出卖碾碎的魂灵。
潘擎沉默地望着那片远方沉入暮色的血红,如同望向一处早己刻入大地的伤痕。他没有动,只是伫立在这城市与荒野边缘的高处,在猎猎风中,像一座被夕阳熔铸的、沉默的界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