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法医中心的走廊像个巨大的冷冻气管子,惨白灯光下弥漫着穿透墙壁也无法被完全隔绝的消毒水与福尔马林混合的冰冷气味。林语薇纤细苍白的手指在解剖台冰冷的金属边缘敲了敲,发出“叩叩”的清响。她隔着玻璃幕墙向观察室汇报,声音透过通话器传来,精确冷静得像一份仪器说明书:
“王哲(死者三号),身高一米七八,体重六十二公斤。死后七小时左右。致命伤……符合高坠特征,全身多发粉碎性骨折,颅骨塌陷。掌心的切割伤,不规则锯齿状利器造成。伤口在生前形成,未发现肌麻痹毒素残留。”
她顿了顿,隔着玻璃看向外面站着的米乐和潘擎,补充了一句:“伤口内部检测到极微量红墨水和铁锈残留物。”
第七物理实验室的勘查报告铺满了分析台的塑胶桌布,在惨白的灯光下像一张张病历。潘擎坐在桌边的一把硬质折叠椅上,右腿保持着不易察觉的微曲姿态,减轻义肢对膝盖的压力。他正用一把特制的窄光放大镜,几乎贴着冰冷的桌面移动,专注地扫视着一张现场拍摄的高清照片——照片上,是那块画着诡异笔仙图的黑板报,尤其是那重新描画过的、带着油亮感的血色脸孔轮廓。
墙角阴影里,赵明海佝偻在巨大的三联屏前,屏幕蓝光映亮了他紧锁的眉头和深邃的眼窝。他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出细密连绵如同雨点的声响,像某种加密电台在破译信息。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信息洪流瀑布般滚落:身份证号、学籍信息、校园卡消费记录、社交账号、关联联系人节点图……无数光点和线条疯狂涌现又快速湮灭。
时间在冰冷的空气里缓慢凝结。窗外的雨变成了淅沥沥的背景音。
“砰!”
米乐的手掌重重砸在桌面上,几张现场照片被震得跳了起来。“妈的,又是债!”他像是被那无形的血字灼伤了眼睛,盯着解剖报告,“活着欠钱,死了还要往肉里刻字?这他妈到底是什么鬼债!”
潘擎没有抬头。放大镜的光圈掠过照片上黑板报那油亮线条与粉笔灰的结合点,镜片后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找到你们了…”角落的赵明海突然低语,声音带着一丝发现密码本般的疲惫与亢奋。他猛地推开键盘,身体向后重重靠在椅背上,长长吐出一口气。那叹息在静默的法医中心走廊里格外清晰。
米乐霍然转身:“说!”
赵明海指了指屏幕上被他标红并定格的三个名字:李伟、张强、王哲——三个己死去的“债务人”。在他们名字下方,一个粗糙燃烧火焰般刺眼的徽章图案被单独放大:一个扭曲变形的“手”握着一个硕大无比的“¥”符号,上面一行小字——“校园互助,共建未来”。
“‘校园互助会’?”米乐念出那行字,嗤之以鼻,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名字倒是挺会包装。真东西呢?”
屏幕一闪,跳出几个关键信息:
核心成员:高年级学生刘波(绰号“黑哥”,主理财务),周倩(对外联络、文宣),以及另外几个打手。
运作模式:前期包装成勤工俭学机构,以“零门槛、秒到账”诱惑学生签订远超法定利率的借款合同。后期转为赤裸裸的高利贷、逼债。
关键节点:“黑哥”刘波于六个月前因校内大规模清查被校方劝退,随即人间蒸发。互助会一度沉寂,但近期死灰复燃。
债务关联:三名死者均因网络赌博及超前消费,向该“互助会”借入金额不等的款项,均在近期因暴力催收或高额罚息陷入绝境。
“死了就一笔勾销?”米乐眼神冷锐,“没那么好的事!那个黑哥,现在在哪?”
赵明海摇头:“人间蒸发,毫无线索。他原来的情人,就是这个周倩——资料显示她父亲是电工,她本人也有相关涉猎。刘波消失后,她利用互助会的残余关系和放贷记录,重新小规模放贷……”
“电工?”潘擎的声音很平静,像一片落叶飘入死水。他放下了放大镜。这个突兀的问题让米乐和赵明海的目光同时聚焦过来。
米乐眉头紧锁:“老潘?有什么想法?”
潘擎没有首接回答。他撑着桌子缓缓站起身,金属义肢内部的轴承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类似细沙摩擦的“嘶”。他拿起桌上那张第七教室的地面近景照。照片清晰地捕捉到死者脚边破碎的水磨石地面缝隙里,一些极其微小的、几乎融入泥土尘埃的、闪烁着暗褐色金属光泽的颗粒。
“我回一趟现场。”潘擎的目光落在那照片的裂隙上,声音没有任何波澜,“需要一点东西。”
米乐一怔,随即点头:“老陈,开车送老潘!”
旧教学楼里的腐霉味混杂着雨水带来的土腥气,比之前更为浓重。陈锐锋举着强光勘探灯跟在潘擎身后,光柱稳定地切开走廊尽头教室的昏暗。潘擎拄着一根伸缩勘查杖,动作并不快,但异常沉稳。他在那扇破败的物理实验室门口停下,目光扫过狼藉的地板,最后锁定了几处目标裂缝。
他单膝点地,将义肢调整到一个承重稳固的姿态,背脊微微弓起,像一个经验丰富的探矿者。他小心翼翼地用特制的磁性微粒收集器尖端对准一条细微的地缝,轻轻吹了口气,然后开启仪器。细微的嗡鸣声中,几粒肉眼几乎无法分辨的、极细小的暗褐色粉末被强大的磁力轻柔吸附在收集器探头的透明罩壁上,如同夜空里被吸走的星尘。
数量不多,但足以证明。
“磁铁矿粉。”潘擎凝视着采集窗里的微粒,言简意赅。强光下,那些粉末细微棱角反射出冷硬的闪光。“纯度高。不属于原始建筑材料残留。”
米乐此刻正靠在走廊另一端粗糙冰冷的墙面上,抱臂听着他手机里赵明海传来的最新情况。
“米队,出事了!”赵明海的声音因急迫而略有些失声,“名单…第西个!第西个深陷互助会泥潭的,叫赵小亮,大一机械系的!刚刚他舍友报失联!最后一次通话记录是两个小时前,显示的位置信号…就在明德老校区范围内!信号点最后消失了,就在这栋废楼后面那一片教职工旧宿舍区!”
米乐原本凝着冰碴的眼睛骤然收缩,一股寒意从脊椎蹿起。他猛地抬眼看向昏暗走廊尽头的第七实验室门口——潘擎正支撑着勘查杖从地上稳稳站起,身影在陈锐锋举着的强光探灯映照下,边缘锐利得像一柄出鞘的古剑。
两人隔着被尘埃和死亡浸润的空气,目光在阴暗中瞬间交接碰撞。
赵明海的声音还在米乐耳边的手机里急促回响:“我们查他社交圈时,有匿名贴发图曝光‘互助会受害者名单’,赵小亮被标记了……还在最后留言‘下一个轮到我了’……”
米乐的手指瞬间捏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起青白。他对着手机低吼,每个字都像是淬了冰:“封锁旧宿舍区!所有人,带上家伙,给我把他翻出来!要活的!” 声音在空荡的走廊里撞出瘆人的回音。
他抬头,目光再次死死钉在潘擎身上。潘擎刚刚将那个装着暗褐色磁铁矿粉末的密封证物袋小心地收进勘查服口袋,动作一丝不苟。他迎上米乐几乎喷射出火焰的锐利视线,深潭般的眼底没有丝毫波澜,只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那动作像是在确认某种早己存在的猜想,沉静得令人心悸。
米乐扯开嘴角,没发出一丝声音,但那咧开的弧度透着一种即将面对风暴的、近乎凶狠的兴奋。他不再言语,猛地转身,大步冲下积满尘埃的楼梯,沉重的皮靴脚步声如同沉闷的战鼓,迅速被楼下骤然响起的更多警笛声吞没。
走廊里只剩下潘擎和陈锐锋。陈锐锋放下探灯,看向潘擎,这位行动力极强的副队长脸上写满了凝重和迫切的行动信号。
潘擎抬手,缓慢地拉高了深色夹克的拉链,拉链齿咬合的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走吧。”他声音很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却像在荒原上落下一块千钧巨石。
窗外的雨似乎更大了些,重重击打在腐朽的窗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