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仲夏的毒日头炙烤着大地,让这座早己沦陷的内陆三线工业城市——“钢城”——的废墟,更像是一座巨大而沉闷的炼狱。距离那场席卷全球的灾厄降临,己经过去了近两个月。曾经机器轰鸣、钢花飞溅的厂区,如今只剩下扭曲焦黑的钢铁骨架和断壁残垣,在死一般的寂静中,无声地诉说着曾经的辉煌与如今的悲凉。
一支由七八名幸存者组成的临时武装小队,正如同幽灵般,小心翼翼地穿行在城市西郊一片被彻底摧毁的工人住宅区的废墟之中。他们的衣衫褴褛,脸上、身上都沾满了厚厚的烟尘和干涸的血迹,每个人的眼神中都充满了疲惫、警惕,以及一种被长期压抑的、几乎快要熄灭的怒火。
这支小队的构成颇为复杂:领头的是一个五十岁上下、身材依旧魁梧、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汉子,人称“老胡”,是从某军工厂保卫科杀出来的,一手使唤着从厂里消防队搞来的开山斧,勇猛异常;紧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穿着一身己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迷彩作训服,手里紧握着一支半自动步枪,眼神锐利,是某个被打散的武警机动中队的幸存者,叫小马;队伍里还有一个沉默寡言、但动作异常敏捷的中年人,那是市公安局刑警队的便衣老张,他腰间别着一把警用手枪,但子弹早己所剩无几;此外,还有两名同样是退伍兵出身的精壮汉子,以及一名个子不高但眼神坚毅的消防队员,他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帆布包,里面装着他们搜集到的为数不多的药品和一些简易工具。
他们这支临时拼凑起来的队伍,是三天前在一场与“掠屠者”巡逻队的遭遇战中,从各自失散的队伍里侥幸突围出来后,才走到一起的。他们的目标很简单,也很绝望——穿过这片被怪物反复“梳理”过的废墟,到城市更西边的山区去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找到传说中由军方建立的秘密补给点,或者至少找到一个能让他们暂时喘口气、躲避怪物清剿的藏身之所。
“都他妈的机灵点!”老胡压低了声音,用他那带着浓重鲁地口音的嗓门说道,“这片儿邪乎得很,前天老子的一个兄弟就是在这儿栽的!那些狗日的畜生,越来越精了,知道往这些犄角旮旯里钻!”
小马警惕地端着枪,扫视着周围那些如同怪兽般张着大嘴的残破楼房,低声道:“胡哥,咱们真要从这条路走?我听说前面不远就是第六小学,那里……那里前段时间被怪物给‘清’过一遍,惨得很。”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忍。
老胡吐了口唾沫,唾沫里带着血丝:“不走这儿走哪儿?大路早被那些‘铁王八’给封死了!小学……哼,现在哪儿还有囫囵地方?能活着就不错了!都给老子打起精神,别他妈的走到半路喂了王八!”
队伍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艰难地跋涉着。脚下是碎裂的混凝土块、烧焦的家具残骸、以及不知名的、散发着恶臭的液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死亡和绝望的味道。
绕过一堵倒塌了一半的围墙,第六小学的废墟,终于出现在他们眼前。曾经充满孩子们欢声笑语的操场,如今一片狼藉,塑胶跑道被炸得翻卷起来,篮球架歪斜地倒在一旁,教学楼的窗户黑洞洞的,像一双双空洞而绝望的眼睛。墙壁上,那些曾经色彩鲜艳的儿童涂鸦和“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标语,此刻也被硝烟熏得漆黑模糊,平添了几分悲凉。
“妈的,这些畜生,连孩子都不放过!”一个退伍兵出身的汉子,看到这幅景象,眼睛瞬间就红了,他狠狠地一拳砸在旁边的断墙上,拳头上立马渗出了鲜血。
“少他妈废话!赶紧找路穿过去!这里阴气太重,别他妈招来不干净的东西!”老胡虽然嘴上骂骂咧咧,但他的眼神深处,也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痛楚。他也有个孙子,跟这些孩子差不多大,灾难发生后,就再也没见过面了,生死未卜。
就在他们准备从教学楼一侧相对完整的废墟中穿过时,队伍末尾的老张突然低呼了一声:“等等!你们看那是什么?”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在教学楼一楼一间己经被炸塌了大半的、门上依稀还能辨认出“少先队队室”字样的房间的残骸里,一抹鲜艳的红色,在一片灰黑色的瓦砾和焦木中,显得格外醒目。
老胡眉头一皱,对小马和另一个退伍兵使了个眼色:“小马,柱子,你俩过去看看,小心点,别他妈的是怪物搞的鬼!”
小马和柱子点了点头,端着枪,警惕地一步步靠近那抹红色。
拨开压在上面的几块烧焦的木板和碎砖,那抹红色的真面目,终于呈现在了所有人眼前——那是一面被撕裂了数道口子、旗杆早己不知去向、旗面上沾满了厚厚尘埃、凝固的暗褐色血迹以及被炮火熏燎过的焦黑痕迹的……中国少年先锋队队旗!
那鲜红的旗帜上,金色的五角星和燃烧的火炬图案,虽然己经因为污损而显得有些黯淡,但依旧顽强地昭示着它曾经的身份和荣耀。
“是……是少先队队旗……”小马的声音有些干涩,他看着这面残破不堪的旗帜,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他自己,也曾经是佩戴着红领巾,在这面旗帜下庄严宣誓过的一名少先队员。那些关于“准备着,为事业而奋斗”的誓言,那些关于理想和未来的憧憬,在这一刻,与眼前这残酷的末世废墟,形成了最强烈的、也最令人心碎的对比。
老胡也走了过来,他那张布满刀疤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默默地注视着这面旗帜。他伸出那只布满老茧和伤痕的、粗糙的大手,轻轻地拂去旗帜上的一层尘土,动作异常轻柔,仿佛生怕弄疼了它一般。
队伍里的其他人,也都围了过来,沉默地看着这面在和平年代象征着天真、活泼、希望与未来的旗帜,如今却以这样一种悲壮而屈辱的方式,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我……我记得,我儿子……他刚入队的时候,还特地让我给他买了条新的红领巾,说是要爱护队旗……”柱子这个平日里杀怪物眼都不眨一下的铁塔般汉子,此刻声音却有些哽咽,虎目中隐隐有泪光闪动。
没有人说话。空气中,只有压抑的呼吸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怪物的模糊嘶吼。
良久,老胡才缓缓地开口,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把它……把它收起来。”
小马和柱子对视了一眼,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这面残破的少先队队旗,从瓦砾中轻轻地捧了出来。他们尽可能地将旗帜上的尘土拍打干净,虽然那些凝固的血迹和焦痕己经永远无法抹去。
队伍里那个消防队员,从他的帆布包里,拿出了一块相对干净的帆布,将这面队旗仔细地包裹好,然后又从废墟中找到了一根还算结实的、被烧断了一半的拖把杆,将包裹好的队旗,用背包带牢牢地绑在了拖把杆的一端。
一面简陋的、却又承载了太多东西的“战旗”,就这样诞生了。
老胡接过这面特殊的“战旗”,他没有说什么豪言壮语,只是默默地将它扛在了自己的肩上。那面残破的、带着血与火印记的红色旗帜,在他那魁梧的身躯映衬下,虽然显得有些渺小,却又像一团在废墟中悄然燃起的、不屈的火焰。
“走吧。”老胡沉声道,率先迈开了脚步,向着未知的西方继续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