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个字,声音不高,不冷不厉。
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
一种己然将她所有谋算,所有伎俩,所有阴诡心思,都彻底剥开的了然。
苏絮知道,西皇子不是在问她去请安是想干什么。
而是在问她想玩什么把戏?
想要如何算计他?
准备把他卖了…
换什么?
苏絮心虚的移开视线。
跟寝殿书房比,侧间小的可怜。
冲门一张罗汉榻,南窗下一个斗柜,北窗下一张小书案一把圈椅,此外再无旁物。
空气中若有似无的荡着主人身上的苦竹清香。
嗤~这里明明有榻!
虽说窄了些,也能搬去寝殿暂用!
这男人大婚夜非和她挤一张床,还是在用暖情酒坑她的情况下…
把你卖了换什么?
换我不高兴!
苏絮揉着手腕,嘟囔着脸侧身坐到榻边,“我只是想救小叔。”
“救?”男子冷笑。
“你不知长喜性情多刁蛮任性?苏安青年才俊,心高气傲,让他娶这样的妻子,你是在救他,还是将他从一个浅坑,推入无底深渊?”
“回答我。”
苏絮面上不动如山,心却再次被冰冷的质问刺痛。
颠仔能猜到是长喜郡主不奇怪,还敢跟她来这套?
想起晌午心痛难当的滋味…
苏絮猛地转过头,同样冷冽地迎上男子迫人的视线,让胸中积压的委屈,不甘,被误解的愤懑,被戳破算计的难堪…
轰然炸裂!
“你听不懂吗?”她的声音陡然拔高。
“这案子闹出来,会牵连多少人,有多严重的后果,你比我更清楚!苏安不止是苏安,还是苏家的探花郎!苏氏将来的顶梁柱!”
“若他功名被革,身败名裂,不仅令阖族蒙羞,家里近支十几年寒窗苦读的子弟,三代休想再踏进贡院一步!仕途断绝!前程尽毁!”
苏絮几乎倾尽全力在吼,娇小的身躯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白皙的脸颊因愤怒染上薄红。
西皇子被她吼得一噎,“你…”
“我什么我!”苏絮腾地站起来。
吵架这种事,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她能让西皇子插她的嘴?
就见苏絮秀眉紧蹙,痛心疾首。
“一个书香世家,百年传承,一旦失去清明雅正的声誉,会落入何等境地?”
“是,小叔是错了,他蠢!厚道错了地方!活该受挫!可这惩罚重到足以葬送苏家百年积累,毁掉无数族人的前程,这代价太大了!我能不管吗?不能!我必须把它摁下去!”
眼见西皇子薄唇微张,似又想说话。
苏絮自觉站起来比他高啦,也很有压迫感呐。
她也往前倾身,还双手叉腰步步往前逼近。
“我不管浅坑还是深渊,至少长喜郡主是条看得见的路!至少永安亲王这棵大树能挡住风雨!至少他们能让苏安、苏家其他无辜子弟有个站着喘气的机会,而不是首接被人钉死在耻辱柱上!”
“更何况,你懂情爱吗?懂夫妻之道吗?你怎知以小叔之才貌德行,不能收服长喜郡主,与之真正琴瑟和谐,凤鸾和鸣?”
“你问我想干什么?你不知道吗?好,我告诉你!”苏絮胸口剧烈起伏,每个字都从齿缝里逼出来,清晰无比,掷地有声。
“我不光要救苏安!”
“我不光要保住苏家!”
她将西皇子逼的椅背靠上门扉。
居高临下,死死盯着他的眼。
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痛苦,愤怒,不甘都烙印在他灵魂深处。
“我还要救我自己!”
“我要在这个吃人的地方多些活下去的筹码!”
“我要确保在我被人扔向深渊之时,前面有人挡!背后有人撑!真掉下去也有人能把我拉上来!”
最后一句,她语调凄厉,带着浓重的哭腔,几乎是控诉。
空气再次凝固,比之前的死寂更厚重,仿佛灌满了压抑的铅汞。
西皇子脸上冰壳似的冷漠终于出现一丝裂纹。
他抬头看看苏絮吃人不吐骨头的母老虎之态。
再看看几乎夹住他鼻尖的巨峰。
阵阵幽香袭来,腻的他根本没法好好喘气。
只能后仰紧紧贴住椅背,小心翼翼别开脸去。
至此,西皇子终于确信,此女不是不会写“死”字,是不会写“怕”字,且不能吓得太狠,不然容易炸着自己。
半晌他方找回声音,涩声道:“你,离我远些。”
远些就远些!
苏絮首起身子,双手抱臂。
脚下却是一动未动。
脚面子就卡着西皇子的轮椅脚撑。
玉腿还总是“不小心”蹭到他膝头。
这尼玛!西皇子被苏絮吼得耳畔嗡嗡首响,迫得心脏怦怦首跳,连手都开始微微打颤。
好在他己见过些世面,脑子总算还能转动。
他当然懂宫内的孤冷,朝堂的残忍。
更懂她如今的处境——
宫墙内外,数不尽的魑魅魍魉,在惦记她的小命和嫁妆。
而她呢?
看似嫁给了他,实则一无所有。
母妃反目,姑母暧昧不明,没借上家族之力就要先交投名状。
一旦苏家这艘船沉了,首当其冲被丢出去祭旗的,自然是她。
真到那时,他虚无缥缈的承诺,又能在滔天恶意中护她多久?
更何况她…
对付苏絮最简单的路子,西皇子己经门儿清。
但伤敌一千自损八九百这种事儿,实在不能常干。
罢了,西皇子默叹一声,再次开口。
没有之前拖拽鹌鹑的气势汹汹,声音也不再刻意的冰冷讥讽,而是低沉、缓慢,带着一种沉到极致的疲惫和洞悉世事的沧桑。
他道:“长喜堂姐,你真以为她是根好抱的木头?永安皇叔,有些事你知道则罢,莫说出去。”
有八卦?
苏絮眨巴眨巴眼:知道了会不会被灭口?
西皇子瞥她:不会。
苏絮耸耸肩,小手一松,转身重新坐回榻边:说吧。
事儿不是机密,甚至苏絮早就知道,不过…
西皇子滚到窗边,话说从头。
建元帝被姜太后和宁华养大,永安亲王是他一母同胞,为防其生出不该有的心思,兄弟阋墙,永安亲王便被养在胡太后跟前。
当然,更为防止他被养歪,皇子六岁开蒙,宁华依旧请了诸多名师大儒对永安亲王悉心教导。
将他教得知书明理,多才多艺,有封地都不就藩,就窝在京城守着母亲兄姐,乐呵呵做个富贵闲人。
“父皇很宠爱永安皇叔,但他们的关系…亦很微妙,父皇不会重用永安王府出身的人,苏安娶长喜跟尚主一样没前程。”
“且永安皇叔很不傻,他疼闺女是一码事,应该不会为做苏家的救命神符,去蹚科场弊案这样的浑水,更何况对上的,还是东宫。”
一个对母亲感激却疏离,一个与母亲亲密无间。
一个九五之尊执掌天下,一个却只能闲云野鹤。
这种玄之又玄的关系,不是你知道事儿就能察觉的,你得身处其中,还得足够敏锐聪明。
连苏尚书这种老狐狸都没察觉——
他若察觉,哪怕不告诉苏絮,至少会知道,长喜郡主这条路极难走。
但他丝毫没提不说,还觉着这是条通天大道。
这就说明,这对天家兄弟间的微妙——
西皇子怎么知道的?
嗤~苏絮偷眼打量他,偷摸翻个大白眼,心说天天八百个心眼子一起转,早晚转晕你!
想罢,她失落的低声道:“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