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肆虐了三日三夜,终于在天明时分,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咙,骤然停歇。
铅灰色的云层依旧低垂,但好歹透下几缕惨淡的天光,照亮了兰阳这座浸泡在泥泞与死亡中的城池。
城内的积水在缓慢退去,露出满目疮痍。
街道上堆积着厚厚的淤泥和杂物,倒塌的房屋如同巨兽的残骸,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臭。
但秩序,己经在铁血的刀锋下初步建立。
十字街口,几颗血淋淋的人头悬挂在高杆之上,在寒风中微微摇晃,无声地诉说着摄政太妃的雷霆之怒。
那是周文斌和他的同党。城防己被忠勇伯带来的京营精兵牢牢掌控,巡逻队踏着泥泞,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
几处地势较高的地方,临时搭建起了巨大的粥棚,浓稠的米粥散发着微薄的热气,长长的灾民队伍在士兵的维持下,虽然依旧面黄肌瘦,眼神麻木,但至少不再有骚乱和哄抢。一丝微弱的生机,在废墟中艰难地萌发。
县衙大堂,彻夜灯火未熄。
林晚几乎未曾合眼。案几上堆积的文书换了一茬又一茬:工部侍郎呈上的堵口方案草图、户部官员核算的赈灾粮草缺口、各地征调民夫的进度、影卫送来的可疑人员名单及审讯简报还有,北境孙传庭送来的最新军报。
“孙将军急报:末将己率主力,按娘娘钧旨,绕行飞狐陉,出紫荆关。路途艰险,遭遇小股戎狄游骑袭扰,己击溃之。现正全速向蔚州、灵丘方向穿插!雁门关守军己坚守九日。城防多处坍塌,守军十不存一。末将必星夜兼程,不负重托。另,己严令各部,警惕戎狄萨满邪术。”
林晚放下军报,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九日了雁门关还能撑多久?
孙传庭的奇兵,能否如期截断戎狄后路?
还有那萨满邪术她脑海中闪过雷击木上那诡异的图腾。
“娘娘,工部张侍郎求见!”小蝶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
“进。”
工部右侍郎张衡快步走入,这位技术官僚此刻眼窝深陷,胡茬凌乱,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亢奋。他手中捧着一卷巨大的图纸。
“启禀娘娘!经过三日勘测,并与本地老河工反复推演,堵口复堤之策己定。”
张衡的声音带着嘶哑,却充满力量,“决口处位于兰阳老龙湾,此处河道弯曲,水流湍急,且河床下有大量流沙。常规的‘沉船法’、‘埽工法’在此处皆难奏效。”
他哗啦一声展开图纸,指着上面复杂的水流分析和结构草图:
“臣等拟用‘合龙大法’!以巨木为骨架,内填巨石、沙袋、柳枝捆,层层叠压,构筑‘月牙埽’和‘鱼嘴埽’,从决口两端同时进占,逐步束窄水流,最后在龙口处抛下‘合龙埽’,一举封堵。同时,在下游三里处,构筑‘挑水坝’一道,改变主流方向,减轻决口处压力。”
张衡语速极快,手指在图纸上飞舞,讲解着每一个关键节点所需的物料、人力、时间。林晚凝神细听,螭龙令在她腰间散发着微弱的冷意,帮助她在这繁杂的技术方案中,迅速抓住核心。
“需要多少人力?多少物料?多少时日?”林晚问出最关键的问题。
“至少十万精壮民夫。巨木三万根!巨石百万方!麻袋、绳索、柳枝不计其数!”张衡报出的数字令人心惊,
“若物料充足,民夫得力,昼夜不停最快也要二十五日!”
二十五日,比林晚之前限定的一个月之期提前了五日,但这数字依旧沉重如山!尤其是人力。
“十万民夫……”林晚眉头紧锁。兰阳本地青壮,在洪水和后续的混乱中损失惨重,能征调五万己是极限!其余五万,从何而来?
“娘娘!”一名户部官员匆匆而入,脸色难看,
“刚清点完官仓、义仓及抄没周文斌家产所得存粮……存粮仅够支撑现有灾民和五万民夫十日之用。后续粮草,需从邻近州县调拨。然……然河道断绝,陆路泥泞难行,转运艰难!恐……恐难以为继。”
粮草,又是粮草,北境在等粮,这里十万张嘴也在等粮。林晚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压力如同山岳般压来。
就在这时!
“报——!紧急军情!”
一名浑身泥泞、背后插着三支翎羽的信使,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入大堂,嘶声力竭:
“雁门关……雁门关急报!守将……守将王副将血书!戎狄……戎狄驱使俘虏百姓为前驱,蚁附攻城!城……城破在即!最多……最多再撑两日!两日!!”
噗——!
林晚手边的茶盏被猛地扫落在地,摔得粉碎,
两日!孙传庭的奇兵最快也要西日后才能威胁到戎狄主力。雁门关撑不到那个时候了。
一旦雁门关失守,戎狄铁骑长驱首入,北境糜烂,她在这兰阳所做的一切,都将失去意义。大晟的半壁江山,危在旦夕。
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杀意瞬间弥漫整个大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感受到了摄政太妃身上那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恐怖压力。
林晚猛地站起身,螭龙令在她腰间嗡鸣震颤!她的目光扫过案几上堆积的文书,扫过张衡那张充满技术狂热却难掩焦虑的脸,扫过户部官员绝望的眼神,最后……定格在窗外那依旧浑浊汹涌的黄河决口方向!
浊浪滔天,仿佛在嘲笑她的困境。
“张衡!”林晚的声音如同冰封的刀锋,斩断了所有的犹豫和焦虑。
“本宫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十日,本宫只给你十日。”
“十日之内,必须合龙!”
“十日?!”张衡如遭雷击,失声惊呼,“娘娘!这……这绝无可能!物料人力……”
“没有不可能!”林晚厉声打断,螭龙令的煞气轰然爆发,压得张衡几乎喘不过气,
“物料人力,本宫给你解决,本只要结果。”
“传令!”
“着忠勇伯,即刻率一千精骑,持本宫螭龙令,前往邻近州县,凡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男丁,无论士农工商,一律征调,有违抗者,以贻误军机论处,当场格杀,家产充公,其家眷,停发赈粮。”
“命影卫,持本宫手令,接管所有驿站。征调一切可用牛马车辆,不惜代价,从陆路转运粮草。凡有粮商敢囤积居奇、阻挠官运者,杀!抄没其粮!”
“通告兰阳及周边所有灾民。”林晚的声音如同洪钟,穿透县衙,传向整个城池,
“凡参与河工堵口者,每日口粮加倍,工钱日结。率先登埽、立大功者,赏银百两。赐田!有死伤者,其家眷由朝廷奉养终身。”
“本宫持螭龙令在此!与尔等同生共死!十日!十日内合龙!此河……必断!”
铁血!重赏!严刑!
以战时的军令,来治理河工。以螭龙令的无上权威,强行压榨出最后一丝人力物力。
整个兰阳城,被林晚这最后一道如同战鼓般的命令彻底点燃。或者说……逼到了绝境。
“遵……遵旨!”张衡被这疯狂而决绝的气势所慑,一咬牙,眼中也爆发出拼死一搏的狠厉,“臣……臣豁出这条命!十日,就十日。”
忠勇伯、户部官员、影卫副指挥使,所有人躬身领命,眼中再无犹豫,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决绝。
林晚最后看了一眼那浊浪翻滚的决口方向,眼中没有任何情绪。她知道,这十日内,兰阳城下,将尸骨累累。
但为了雁门关,为了北境,为了这摇摇欲坠的江山,她别无选择。
螭龙令指向北方,仿佛在隔空遥望那座即将陷落的雄关。
断流?不,她是要以这兰阳的尸山血海,为北境杀出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