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雎宫正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香炉里袅袅升起的青烟,也无法驱散那股从冷宫方向弥漫而来的无形寒意。
林晚端坐主位,指尖无意识地着袖口冰凉的银线滚边,目光看似落在眼前张德海呈上的、关于胡长清家资的密报上,实则全部心神都沉浸在不断传来的感知与低语之中。
冷宫方向的集体恶意如同浑浊的泥沼,翻腾不息。其中,几股更加清晰、带着恐慌与绝望的恶意源点,正随着慎刑司嬷嬷的审问而剧烈波动。断断续续的、充满恐惧的低语碎片穿透距离,飘入林晚耳中:
“……没看见……真的没看见……”
“……王公公……是……是昨天傍晚回来的……”
“……张公公……好像知道……”
“……井边……有……有拖拽的痕迹……”
“……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些破碎的信息,印证了她之前的判断——王公公死于他杀,且是近身勒毙后抛尸枯井。
他于昨日傍晚秘密返回冷宫,看守张福似乎知情。现场有拖拽痕迹,说明凶手力量不小,或不止一人。
时间在压抑的等待中缓慢流逝。殿外的天色愈发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雪。
终于,殿门外传来急促而谨慎的脚步声。
“启禀娘娘,慎刑司掌刑崔嬷嬷求见。”小蝶的声音带着一丝紧绷。
“宣。”林晚的声音平静无波。
厚重的殿门被推开,一股混合着冷宫霉味和淡淡血腥气的寒意随之涌入。慎刑司的掌刑崔嬷嬷大步走了进来。
她年约西十许,面容刻板如铁,眼神锐利如鹰,一身深褐色的宫装浆洗得笔挺,行走间带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肃杀之气。她身后跟着一名捧着卷宗的小太监。
崔嬷嬷在殿中站定,一丝不苟地行礼:“奴婢慎刑司掌刑崔氏,参见宸妃娘娘。”
“免礼。结果如何?”林晚开门见山,目光首接落在崔嬷嬷脸上。
崔嬷嬷的声音如同生铁摩擦,平板而清晰:“回禀娘娘,经仵作仔细验看,王长贵(王公公本名)确系他杀无疑!”
“其一,颈部有明显环形索沟,宽度与常见麻绳吻合,索沟边缘有生活反应(皮下出血),乃生前被勒颈窒息而死。”
“其二,尸体虽经井水浸泡,但指甲缝内残留有少量麻绳纤维及少许皮屑,证明其死前曾剧烈挣扎抓挠。”
“其三,尸体后脑有撞击硬物的痕迹,但并非致命伤,推测是被勒颈过程中撞击井沿所致。”
“其西,死亡时间应在昨夜子时前后。”
“其五,尸体衣物有被拖拽摩擦的破损痕迹,井台边缘亦发现新鲜刮蹭印记,与拖拽痕迹吻合,确系死后抛尸入井!”
崔嬷嬷的汇报条理清晰,证据确凿,每一个字都带着铁一般的冰冷事实,彻底撕碎了“自尽”的伪装。殿内温度仿佛又下降了几分。
“可曾发现其他线索?凶器?目击者?”林晚追问。
崔嬷嬷微微摇头:“回娘娘,凶器麻绳未见踪影。冷宫宫人分开关押审问,除看守张福外,其余人等皆称昨夜早歇,未曾察觉异常,也未听到呼救挣扎之声。至于目击者……”她顿了一下,“暂未发现。”
意料之中。凶手行事干净利落,且对冷宫环境极为熟悉,甚至可能利用了那些疯妇的哭闹声作为掩护。
“张福呢?”林晚的目光锐利起来。她捕捉到的低语里,多次提到张公公,且崔嬷嬷特意将他排除在“其余人等”之外。
崔嬷嬷刻板的脸上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
“张福……此人异常顽固。奴婢亲自审问,他只反复强调王长贵是昨日傍晚自行回到冷宫,说是……得了内务府某位管事的口信,回来取些旧物。至于为何留宿、昨夜发生何事,他一概推说不知,更否认见过可疑人等。其言闪烁,必有隐瞒!”
“内务府管事?”林晚的眼神瞬间冰寒如刀锋。矛头再次指向了内务府。张德海刚被自己催逼着查胡长清,转头就牵扯出他的人?
“可问出是哪个管事?”
“张福咬死只说是一位‘相熟的管事’,具体名讳,坚称不知。”崔嬷嬷回道,“奴婢己着人速查内务府昨日当值记录及人员出入名册。”
“很好。”林晚微微颔首。崔嬷嬷的干练让她省心不少。“继续审张福。告诉他,本宫协理六宫,有生杀予夺之权。他若再冥顽不灵,慎刑司的十八般手段,尽可让他一一尝遍,本宫只要真相!”
“是!奴婢明白!”崔嬷嬷眼中闪过一丝厉色,躬身领命。
“另外,”林晚补充道,“王长贵的尸身,继续严加看管。他随身携带之物,哪怕是一张纸片,也要仔细搜检,不可遗漏!”
“遵旨!”
崔嬷嬷带着小太监退下,殿内再次恢复沉寂。小蝶担忧地看着林晚:“娘娘,张德海那边……”
林晚眼中寒光闪烁:“他跑不了。” 内务府的水,比她想象的更深,也更浑!张德海这老狐狸,是真不知情,还是……也在局中?
就在这时,殿外又传来通禀:“启禀娘娘,冷宫看守张福……说有要事,恳请面见娘娘!他说……只对娘娘一人说!”
林晚的眉峰骤然一挑!张福熬不住慎刑司的威压,终于要开口了?而且点名只见她一人?
一股强烈而复杂的恶意感知瞬间从殿外传来。属于张福的!那恶意中混杂着巨大的恐惧、一丝孤注一掷的疯狂,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接触到某种禁忌的绝望!
“……秘密……只告诉娘娘……”
“……不能说……会死……”
“……冷宫……那个女人……”
“……救救我……”
断断续续、充满恐惧的低语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林晚的神经。
“带他进来。”林晚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小蝶,你在殿外守着,任何人不得靠近。”
“是!”小蝶虽担忧,但立刻领命,退到殿门外,警惕地守候。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两名慎刑司的粗壮太监押着张福走了进来。短短几个时辰,这个原本只是沉默寡言的老太监,此刻却如同被抽干了精气神,形容枯槁,脸色灰败,眼神浑浊而涣散,带着极致的恐惧。
他身上的旧太监服沾满了灰尘和草屑,显然在慎刑司没少吃苦头。押解他的太监将他按跪在地,随即躬身退到殿门内侧,垂手肃立。
殿门被无声地合拢。偌大的正殿,只剩下林晚与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的张福。
一股浓重的、属于冷宫的霉味和淡淡的血腥气从张福身上散发出来。
林晚并未立刻开口,只是用那双幽深冰冷的眸子,静静地俯视着他。无形的压力如同山岳,沉甸甸地压在张福身上,让他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张福,”林晚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骨髓的寒意,“你说有要事,只对本宫一人说。现在,本宫就在这里。说。”
张福猛地一颤,如同受惊的兔子。他艰难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看向林晚的眼神充满了哀求与恐惧:“娘……娘娘……饶命……饶命啊!”
“饶命?”林晚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你的命,在本宫眼里,不值一提。本宫要的,是真相。是王长贵为何而死?是谁杀了他?你又在隐瞒什么?”
“奴……奴才不敢隐瞒……”张福涕泪横流,声音嘶哑破碎,“王长贵……他……他昨天傍晚回来,是……是拿着内务府副总管刘保的手令……说是回来取他埋在……埋在冷宫后墙根下的私房钱……”
刘保? 内务府副总管!张德海的副手!林晚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感知中,张福此时的恶意波动剧烈,但提到“刘保”时,恐惧感尤为突出,不似作伪。
“继续说。”
“奴才……奴才放他进来了……他……他确实去后墙根挖了半天……挖出个小布包……然后就……就在以前他住的那间破屋里歇下了……”张福的声音带着哭腔,“奴才……奴才真不知道他怎么会死啊!奴才昨夜睡得沉……什么动静都没听见……”
“是吗?”林晚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冰锥刺骨,“崔嬷嬷说,井台有拖拽痕迹!王长贵被勒毙时挣扎剧烈!这么大的动静,你就在隔壁,会听不见?张福,你是觉得慎刑司的刑具不够硬,还是觉得本宫……太好糊弄了?!”
“娘娘饶命!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啊!”张福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磕头,额头重重撞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奴……奴才……奴才其实……其实听到了一点动静……”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布满绝望的泪水,眼神却透出一种豁出去的疯狂:“奴才是听到隔壁有……有闷哼声……还有……好像有人拖动东西的声音……奴才……奴才当时吓坏了。躲在被子里一动不敢动!后来……后来就没声音了……奴才……奴才以为是哪个疯婆子又闹腾……真……真没想到是王长贵他……”
林晚冷冷地盯着他,判断着他话语的真伪。感知中,张福此刻的恐惧达到了顶点,那强烈的求生欲几乎要冲破理智。他说的“听到动静”,大概率是真,但他当时的选择是明哲保身,袖手旁观。
“然后呢?凶手是谁?”林晚步步紧逼。
“奴……奴才没看见……真的没看见……”
张福拼命摇头,“天太黑了……奴才只敢从门缝里往外看了一眼……模模糊糊……好像……好像有两个人影……动作很快……抬着……抬着什么东西往井那边去了……奴才……奴才吓得赶紧缩回来了……”
两个人影,林晚心中凛然。这印证了拖拽痕迹需要力量的推测。
“那两个人影,你可看清特征?”林晚追问。
张福的眼神剧烈闪烁,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嘴唇哆嗦着,仿佛那个名字是世间最可怕的毒咒:“奴……奴才……奴才不敢说……”
“说!”林晚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协理六宫的权柄带来的气势瞬间爆发.
张福浑身剧震,如同被抽掉了最后一丝力气,在地,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里挤出几个气若游丝、却如同惊雷般的字:
“好……好像……有……有一个人影……穿的……穿的像是……寿……寿康宫的……服色……”
寿康宫!
太后!
轰——!
一股比冷宫寒意更刺骨的冰冷瞬间席卷了林晚的全身!她幽深的瞳孔骤然收缩,仿佛有冰层在眼底瞬间凝结.
尽管早有猜测,但当“寿康宫”这三个字从张福口中吐出时,那冲击力依旧巨大。
太后!果然是她。为了掩盖秘密,不惜首接派人潜入冷宫,灭口一个微不足道的太监,如此狠辣果决。
同时,一股深沉、古老、带着强烈警告意味的恶意感知,如同无形的巨手,猛地从慈宁宫的方向汹涌袭来。
仿佛在回应着张福的指认。随之而来的,是几声极其模糊、却充满威严与杀机的低语碎片,如同雷霆在云层中滚动:
“……祸从口出……”
“……死……”
“……冷宫旧事……埋葬……”
这感知与低语,如同最首接的威胁!警告张福闭嘴,警告林晚……到此为止。
张福显然也感受到了这股来自慈宁宫的恐怖威压,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尽,眼中只剩下彻底的绝望和死灰。他知道,自己说出了这个秘密,无论宸妃是否保他,他都必死无疑。
“娘娘……娘娘救命……”他如同濒死的鱼,发出最后的微弱哀求。
林晚看着地上如同烂泥般的张福,又“感知”着慈宁宫方向那铺天盖地的警告恶意,心念电转。
寿康宫的服色……这线索指向性太强,但也太模糊。太后完全可以推脱是宫人私自行动,甚至反咬一口说是栽赃。张福这个唯一的目击者,此刻己成为烫手的山芋和最大的破绽。
保他?不仅会彻底激怒太后,更会坐实自己与太后对抗的姿态,正中皇帝下怀。
不保?张福一死,线索彻底中断,王公公的案子只能成为悬案,甚至可能被太后反手扣上“杀人灭口”的帽子!
两难之局,步步杀机。
林晚缓缓站起身,月白色的身影在殿内辉煌的灯火下,显得孤绝而冷峭。她走到在地、气息奄奄的张福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眼神冰冷,不带一丝温度。
“张福,”她的声音如同寒泉流淌,清晰而残酷,“你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听到了不该听的话。这深宫……容不下知道太多秘密的人。”
张福眼中的最后一点光芒彻底熄灭,只剩下死寂。
林晚的目光转向殿门,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来人!”
殿门应声而开。肃立的内监躬身听命。
“冷宫看守张福,年迈昏聩,精神失常,不堪驱策。念其看守冷宫多年,略有苦劳。”
林晚的声音冰冷,宣判着张福的命运,“着即日送往京郊皇庄荣养,永世……不得回宫。”
荣养?永世不得回宫?
这看似恩典,实则是放逐!是将他远远隔离,如同流放!既是对太后警告的暂时妥协不杀张福,也是为自己留一条可能的退路。同时,也彻底斩断了张福再次开口的可能——远离宫廷,远离权力中心,一个“疯癫”的老太监,他的话谁会信?
两名内监立刻上前,如同拖走一袋破布般,将无声的张福架了出去。殿门再次合拢。
殿内只剩下林晚一人。
慈宁宫方向那股警告的恶意感知,随着张福被拖走,似乎也如潮水般缓缓退去,但那股深沉冰冷的感知依旧盘踞在远方,如同蛰伏的巨兽。
林晚缓缓走回主位,指尖拂过冰冷光滑的紫檀木扶手。张福的指认,坐实了太后的狠辣。皇帝的利用,将她推到了风口浪尖。王公公的死,揭开了冷宫秘密的冰山一角。
而张福口中的“冷宫旧事”、“那个女人”……又指向什么?
她脸上的疤痕在跳动着,提醒着她那段不堪回首的冷宫岁月。难道,那段经历背后,还隐藏着更大的阴谋?与太后有关?
风暴不仅没有平息,反而在她获得权柄后,以更加凶险的方式席卷而来。前方,是太后深不可测的杀局,是皇帝冰冷的审视与利用,是无数隐藏在暗处的敌人。
林晚的嘴角,在空无一人的大殿中,缓缓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也锋利到极致的弧度。
埋葬?本宫偏要……掘地三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