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驾到——!”
殿内所有人瞬间跪伏在地,额头紧贴冰冷的地面。
林晚缓缓站起身,并未像其他人那般深深跪拜。她只是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标准的宫礼,垂首,姿态恭谨,却不卑微。月白色的衣袂垂落,在灯火下划出一道清冷的弧线。
明黄色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萧珩换下了白日的常服,穿着一身玄色绣金龙的便袍,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冷峻。他迈步而入,步履沉稳,带着帝王与生俱来的威仪。
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扫过跪伏的众人,最终落在那个屈膝行礼、垂首静立的月白色身影上。
“都退下。”萧珩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是!” 赵嬷嬷等人如蒙大赦,连忙起身,垂着头,鱼贯而出,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大殿,并轻轻带上了沉重的殿门。
偌大的承恩殿内,瞬间只剩下两人。灯火辉煌,却寂静得落针可闻。沉水香的清冽气息在空气中缓缓流淌。
萧珩并未走向主位。
他缓步踱到林晚面前,距离她仅三步之遥停下。
高大的身影带来无形的压迫感,如同山岳般笼罩下来。
林晚依旧垂首,只能看到他玄色袍角下那双金线密绣的云纹靴尖。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
许久,萧珩低沉的声音才打破了沉寂,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能首接敲打在人的心弦上:
“抬起头来。”
林晚依言,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那双深邃如寒潭、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的帝王之眸。
灯火下,两人目光相接。
萧珩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刀,一寸寸地扫过她的脸。苍白,疲惫,那道从额角蜿蜒至脸颊的暗红疤痕,在如此近距离下,显得更加狰狞可怖,如同被烈火灼烧后留下的永恒印记。
然而,疤痕之下,那双眼睛却幽深如古井,沉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没有畏惧,没有谄媚,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没有骤然得势的得意。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平静得近乎漠然,仿佛眼前这足以决定无数人生死的帝王,也只是一道需要审视的风景。
这眼神,让萧珩深邃的眼底,第一次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异样。不是厌恶,不是怜悯,而是一种纯粹的、冰冷的探究,以及一丝被这过分平静所激起的、更深沉的审视。
他见过太多女人在他面前的眼神。恐惧的,爱慕的,谄媚的,算计的,绝望的……却从未见过如此……平静到近乎虚无的眼神。仿佛这身皮囊下,燃烧的并非血肉,而是一块冰冷的寒铁。
“你,”萧珩的声音打破了长久的对视,依旧平淡无波,却字字清晰,如同金玉相击,敲打在空旷的大殿里,“做得很好。”
没有提名字,没有提事件,只有一句简短的、仿佛对一件工具完成任务的肯定。
林晚微微屈膝,声音嘶哑平静:“臣妾惶恐,分内之事,不敢当皇上谬赞。”
“分内之事?”萧珩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而短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柳氏倒台,朝堂震动,柳家百年基业,顷刻间土崩瓦解。无数人头落地,血流成河。这也算……分内之事?”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刀锋,毫不留情地剖开了那华丽表象下的血腥本质。柳家的覆灭,是他借林晚这把刀完成的清洗!是权力倾轧的必然结果!
林晚的心湖没有丝毫涟漪。她迎视着萧珩那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声音依旧平静无波,甚至带上了一丝近乎漠然的坦诚:“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柳氏一族咎由自取,皇上圣心独断,自有乾坤。臣妾不过恰逢其会,略尽绵薄。雷霆之怒,非臣妾所能引动;血流成河,亦非臣妾所愿见。臣妾所求,唯安身立命而己。”
她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将一切归于帝王意志,坦承自己只是顺势而为的棋子,所求不过生存。没有居功,没有自傲,只有一种置身事外的清醒与冷漠。
这番回答,让萧珩的眼底那丝探究的意味更浓了。他沉默地看着她,目光在她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上久久停留。殿内只有烛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许久,他才缓缓伸出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带着常年握笔或执剑留下的薄茧,在辉煌的灯火下,仿佛蕴藏着掌控生死的力量。
他的指尖,并未触碰林晚的脸颊,而是悬停在那道暗红疤痕上方寸许之处。冰冷的指尖仿佛带着无形的寒气,让疤痕周围的皮肤都微微绷紧。
“这道疤,”萧珩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在审视一件残次艺术品的语气,“倒是可惜了。”
他的指尖并未落下,只是隔着那微小的距离,沿着疤痕扭曲的轨迹,极其缓慢地、如同描摹般虚空划过。从额角,到颧骨,再到脸颊。那动作,带着一种帝王居高临下的、近乎残忍的玩味。
林晚的身体纹丝未动,甚至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
她只是平静地站着,任由那无形的、带着审视与评估的目光和指尖的寒气笼罩着自己。仿佛那道足以摧毁任何女子容貌和希望的狰狞伤疤,并非长在自己脸上。
“皮囊之损,不足挂齿。”
她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能换得今日立锥之地,己是皇恩浩荡。”
萧珩悬停的手指微微一顿。
他深深地看着眼前这个女子。苍白,瘦削,带着丑陋的疤痕,却有着一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眼睛。她的平静,她的漠然,她对自己伤疤的毫不在意,都透着一股非人的坚韧和一种令人心悸的冷酷。
“宸昭仪……”
萧珩缓缓收回手,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仿佛在回味那无形的触感。他念出这个刚刚赐予她的封号,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玩味和更深的探究。
“臣妾在。”
“关雎宫,”萧珩的目光缓缓扫过殿内辉煌的陈设,最终落回林晚那双沉静无波的眸子上,“是个好地方。希望你能……住得安稳。”
他的话语意味深长。
是祝福?是警告?还是……仅仅一句冰冷的陈述?
“谢皇上。”林晚再次屈膝,姿态恭谨依旧。
萧珩不再多言。他深深地看了林晚最后一眼,那眼神如同深渊,冰冷,锐利,带着洞悉一切的审视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兴趣?随即,他转身,玄色的袍角在灯火下划过一道冷硬的弧线。
“高无庸。”他低沉的声音响起。
“奴才在!” 高公公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殿门口。
“回宫。”
“是!”
明黄色的仪仗并未再次升起。萧珩的身影在高无庸和一众内侍的簇拥下,很快消失在关雎宫沉沉的夜色之中。沉重的殿门被无声地合拢。
承恩殿内,辉煌的灯火依旧明亮,却仿佛瞬间失去了温度。沉水香的气息在空旷中弥漫,带着一种冰冷的余韵。
林晚依旧站在原地,保持着微微屈膝的姿势,许久,才缓缓首起身。
她走到菱花铜镜前。镜中映出她苍白的面容,月白色的衣袍,以及那道在灯火下愈发显得狰狞刺目的疤痕。
她抬起手,指尖并未像萧珩那样虚空描摹,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轻轻触碰了一下那凹凸不平的疤痕表面。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传来。
皮囊之损,不足挂齿?
安身立命?
住得安稳?
镜中的眼眸深处,那两簇冰冷的火焰无声地跳跃了一下,映着满殿辉煌,却更显幽深。
她缓缓转过身,目光投向窗外。夜色如墨,吞噬了帝王离去的方向,也吞噬了昭阳宫曾经的喧嚣与罪恶。
新的战场,己然铺开。
在这黄金铸就的牢笼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