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
一种久违的、几乎被遗忘的、带着雨后青草和泥土芬芳的暖意,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轻柔地包裹着屈哲残破的身躯。
他躺在滚烫的、覆盖着琉璃化焦土的深坑底部,意识如同被风暴席卷后终于靠岸的破船,在温暖与剧痛交织的浅滩上搁浅。
深坑中弥漫的浓烈焦糊恶臭,和尸腐气息,被一股清新、纯净的微风驱散了大半。
亿万影子的凄厉尖啸。如同退潮般迅速远去、湮灭,只剩下一种劫后余生的、令人心悸的死寂。
粘稠冰冷的侵蚀感,如同被阳光晒化的寒冰,正从西肢百骸飞速退去。
皮肤下那些疯狂搏动、如同活物般的黑色线虫痕迹,在某种无形力量的灼烧下,发出细微的“滋滋”声,迅速变淡、消失。
脖颈和胸膛上那蔓延的灰败异化,如同劣质的泥壳,开始片片剥落,露出下面苍白、脆弱、却属于人类本身的肌肤。
剧痛依旧存在,如同被无数钝刀切割过的神经在哀鸣,但那种源自灵魂深处、被冰冷诅咒侵蚀的绝望和疯狂,却如同被阳光驱散的浓雾,正在一点点消散。
他艰难地转动眼球,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深坑底部,那片暗红余烬的中心——
一点金红色的火星。
它只有针尖大小,在烧焦的泥土和碎裂的黑色岩石缝隙中静静燃烧。
光芒微弱,却异常纯粹、温暖,如同初生婴儿纯净的眼眸,又如暗夜尽头倔强升起的启明星。
它散发出的光晕非但不刺眼,反而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柔和,将周围污浊的暗红余烬映照得无所遁形,如同阳光下的污垢般迅速黯淡、湮灭。
就在这金红火星的下方,半掩在焦土中的,是一块巴掌大小的、呈现出温润乳白色、边缘带着焦黑灼痕的碎骨。
骨头的形状极其奇特,如同一个被暴力打碎、微缩了无数倍的灯盏底座。
圆润的弧线,残留的灯柱接口,甚至能隐约看到灯盘凹陷的轮廓。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散发着一种历经沧桑、洗净铅华的古老与宁静。
灯骸。
这就是净化一切的源头?那盏在双灯共鸣、诅咒即将完成吞噬的最终时刻,于毁灭余烬中诞生的,希望之火?
屈哲的胸腔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贪婪地汲取着,那带着清新气息的空气。
劫后余生的巨大冲击,和难以置信的狂喜,如同汹涌的潮水,几乎将他淹没。
他挣扎着,用还能动的那条左腿和右臂(那只鬼手上的灰败正在加速剥落,露出下面布满血痂和烧伤痕迹的、属于人类的皮肤),艰难地撑起上半身,一点点朝着那点金红火星,和下方的灯骸挪去。
每一步都牵动着全身的伤口,剧痛让他冷汗涔涔,但他的眼神却异常明亮,充满了近乎朝圣般的渴求。
那温暖的光芒,如同磁石吸引着在寒夜中跋涉了太久的旅人。
近了……更近了……
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块温润的乳白色碎骨……
就在这万分之一秒的瞬间——
异变陡生!
“嗤——!!!”
一股极其微弱、却又异常清晰的、如同烧红烙铁烫在皮革上的声响,猛地从屈哲怀中炸开!
是那本紧贴着他胸膛的黑色笔记!
笔记封面上,那原本在灯骸金红光芒照耀下黯淡下去、如同凝固血液般的“同命灯”三个扭曲古篆字,此刻如同回光返照的恶魔,猛地爆发出刺目的、带着极致怨毒和不甘的暗红光芒!
这光芒如同拥有生命,瞬间挣脱了金红光芒的压制!它化作无数条细小的、如同烧红铁水般的暗红光线,从笔记封面激射而出!
并非射向灯骸,而是…疯狂地钻向屈哲正在剥落灰败异化的皮肤之下!钻向他意识深处那盏刚刚熄灭、灯油被蒸发殆尽的无形“同命灯”灯盘!
“呃啊——!”屈哲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一股冰冷、粘腻、充满了无尽诅咒和毁灭欲望的意志,如同跗骨之蛆,顺着那些暗红光线猛地注入了他残存的灵魂!意识深处,那本己干涸冰冷的无形灯盘,仿佛被强行注入了新的、污浊的“灯油”!一点更加混乱、更加狂暴的暗红火星,瞬间重新点燃!
剧痛!冰冷的侵蚀感!亡魂的尖啸!影子的低语!所有刚刚被驱散的恐怖,如同被强心针唤醒的毒蛇,以更加凶猛的姿态……轰然反扑!
屈哲的身体猛地僵住!撑起的上半身如同断线的木偶,重重摔回滚烫的焦土!刚刚开始剥落的灰败异化瞬间停止了消退,甚至有重新蔓延的迹象!
皮肤下,那些本己变淡的黑色线虫痕迹,如同被注入了新的活力,再次疯狂地搏动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如同在平静的死水中投入巨石!深坑底部那点纯净的金红火星,仿佛受到了这污浊诅咒的强烈挑衅,猛地,明亮了一瞬!光芒变得更加纯粹、更加炽热!一股强大的、带着神圣净化意志的无形力量,如同无形的巨手,狠狠拍向屈哲的身体,拍向他怀中那本散发着怨毒光芒的笔记!
“嗡——!”
金红光芒与笔记封面的暗红光芒在屈哲身体上空轰然对撞!发出如同金铁交鸣般的、令人牙酸的嗡鸣!无形的冲击波瞬间扩散,将坑底的焦土和灰烬再次掀起!
屈哲如同被两股巨力同时撕扯!身体在滚烫的地面上痛苦地翻滚、抽搐!一边是灯骸温暖纯净的净化之力,试图驱散诅咒,修复创伤;另一边是笔记中蕴含的、来自双灯同源的、古老而污浊的诅咒意志,疯狂地反扑、侵蚀、要将他重新拖回那永恒的黑暗深渊!
两种力量以他的残躯为战场,展开了激烈的拉锯!每一次力量的碰撞,都带来灵魂被撕裂般的剧痛!灰败与苍白在他皮肤上反复交替!皮肤下的黑色痕迹在“滋滋”的湮灭声和狂暴的搏动中反复挣扎!
“呃……呃啊……”屈哲的喉咙里挤出破碎的、混合着极致痛苦和混乱的嘶鸣。
他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投入熔炉的铁砧,正在被两种截然不同的火焰反复锻打、撕裂!
就在这内外交攻、灵魂几乎要被彻底撕碎的绝望时刻——
“吼——!!!”
一声低沉、粘稠、仿佛来自大地最深处、又像是无数座山峰同时崩塌。汇聚而成的恐怖咆哮!毫无征兆地在深坑之外、在环绕屈家坳的整片山林上空,轰然炸响!!!
这声音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如同无形的重锤,首接轰击在灵魂深处!整个大地都在剧烈震颤!深坑边缘本就摇摇欲坠的焦黑岩壁,如同被巨力碾过,瞬间崩裂、坍塌!巨大的碎石如同暴雨般砸落!烟尘冲天而起!
屈哲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咆哮。和剧烈地震震得几乎晕厥!他惊恐地抬起头,透过弥漫的烟尘,望向深坑之外那黑暗的山林——
只见环绕着整个巨大深坑的、如同地狱巨碗边缘的山脊之上,无数个巨大、扭曲、如同远古巨兽般的黑影轮廓,在黎明前最黑暗的天幕下,缓缓地站了起来!
它们的数量无法估算!如同连绵的山脉化作了活物!每一道轮廓都庞大得遮天蔽日,边缘模糊不清,仿佛由最纯粹的黑暗和山岩本身凝聚而成!它们沉默地矗立着,如同亘古存在的、守卫着某种终极秘密的巨神兵!
一股无法形容的、沉重如山的、充满了古老洪荒气息,和纯粹毁灭意志的恐怖威压,如同实质的海啸,瞬间席卷了整个屈家坳!
这股威压,比祭坛深处那恐怖存在的咆哮更加原始!更加宏大!带着一种凌驾于亡魂、影子、甚至那两盏“同命灯”之上的绝对力量!
深坑底部,那点纯净的金红火星,在这股灭世般的恐怖威压面前,如同狂风中的烛火,猛地剧烈摇曳起来!光芒瞬间黯淡下去!它散发出的净化之力,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摁住,瞬间被压缩回灯骸周围不足一米的范围!
而屈哲怀中那本黑色笔记封面的暗红光芒,则如同遇到了真正的主人,发出了近乎谄媚和欢呼般的,更加刺目的光芒!那混乱狂暴的暗红火星,在他意识深处疯狂跳跃,催促着那污浊的诅咒力量,更加疯狂地侵蚀他的身体和灵魂!
“不……不!!!”屈哲发出绝望的嘶吼!他明白了!这些环绕山坳的巨影,才是这片诅咒之地真正的根源!是它们的力量,滋养了祭坛,孕育了影子,扭曲了屈家的血脉!它们感知到了灯骸的出现!感知到了这能净化诅咒的“异物”!它们要彻底抹除这最后的希望!也要将他这个承载了诅咒、又接触了灯骸的“容器”彻底回收!
内外夹击!真正的绝境!
前有山峦巨影的灭世威压!
后有怀中笔记诅咒的疯狂反扑!
净化之力被死死压制!
屈哲的身体在剧痛和威压下如同风中残烛,意识在绝望的深渊边缘摇摇欲坠。
他低头,看着深坑底部那点顽强摇曳的金红火星,看着下方那块温润的乳白色灯骸碎骨。一丝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最后的火星,在他濒临崩溃的意识中猛地燃起!
既然无法逃离,既然注定毁灭
那就用这残躯…点燃最后的光!
他不再抵抗体内那疯狂反扑的诅咒力量!反而用尽灵魂深处最后一点意志,如同引导洪流,将那源自笔记的、污浊冰冷的诅咒力量,连同意识深处那点混乱狂暴的暗红火星,狠狠地导向了自己的心脏!导向了那本紧贴胸膛的黑色笔记!
“轰——!!!”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极致痛苦、怨毒诅咒和毁灭意志的冰冷火焰,仿佛从他心脏深处轰然爆发!
这股冰冷的火焰瞬间点燃了那本黑色笔记!
“噗!”
笔记的封面,那三个扭曲的“同命灯”古篆字,如同被投入炼狱的核心,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目到极致的暗红光芒!这光芒不再仅仅是怨毒,更带上了一种玉石俱焚的、毁灭一切的疯狂!
屈哲那只正在剥落灰败的右手,带着最后一丝属于人类的意志,猛地抬起!不是抓向灯骸,而是狠狠地将这本燃烧着暗红,毁灭火焰的笔记,朝着深坑底部那点摇曳的金红火星,狠狠砸了下去!
“以吾残躯燃尔污浊净此天地!!!”
一声混合着痛苦、决绝和最终解脱渴望的嘶吼,如同最后的丧钟,在深坑中轰然炸响!
燃烧着暗红毁灭火焰的笔记,如同坠落的流星,狠狠砸向那点纯净的金红火星!
就在两者即将接触的万分之一秒——
金红火星仿佛感受到了,这决绝的献祭与毁灭的意志,猛地爆发出它诞生以来最强烈、最纯净、最炽热的光芒!
金红与暗红!
净化与诅咒!
希望与毁灭!
两种截然相反、却又同样极致的力量,在深坑底部、在那块温润的乳白色灯骸碎骨之上轰然对撞!
“嗡——!!!!!!!!!”
无法形容的、仿佛开天辟地般的恐怖巨响,瞬间吞没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