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乡愁与口琴
汉斯的口琴缺了第三个音孔,吹奏《莱茵河守卫》时总要侧着脸换气。生锈的铜片贴着巴伐利亚农夫皴裂的嘴唇,漏风的旋律混着战壕里的腐臭,竟让奥托的Gew98步枪枪栓上凝出一滴露水。
“玛尔塔的奶桶能映出楚格峰顶的雪。”奥托着枪托上的刻痕,那里歪歪扭扭地刻着“玛尔塔1907”,“她挤奶时哼的歌……对!就是这调子!”
冯岩的指甲缝里还嵌着昨夜挖防炮洞的黏土。他摸出保定军校的铜制怀表,表链上挂着半枚被炮弹削坏的青龙铜元。当汉斯吹到变调处,铜元突然在掌心发烫——1914年离乡那日,天津码头卖梨膏糖的老汉,用的正是这般破锣嗓子哼河北梆子。
“中国人!”机枪手施耐德突然用枪通条敲打MG08的水冷套筒,“听说你们皇帝住金子造的宫殿?”战壕里响起窸窣的笑声,二十多双被硝烟熏红的眼睛在阴影里闪烁。
冯岩将铜元弹向空中,德意志帝国的鹰徽与蟠龙纹在煤油灯下交替闪现。“溥仪陛下住在紫禁城,”他接住下坠的铜元,“但宫里最后一位御厨,现在天津租界卖豌豆黄。”
新兵卡尔正用刺刀雕木头小马,闻言差点削到拇指:“那……那你们打仗骑蒙古马?像成吉思汗那样?”
防炮洞顶的泥沙簌簌落下,冯岩条件反射地瞥了眼胸墙厚度。1.2米,不够抵挡155mm榴弹炮首击,但足够他讲完这个故事:“保定军校的骑兵科,用的都是德国汉诺威马。”
“汉诺威?”古特曼少尉的马鞭突然挑开防雨布,巴伐利亚口音裹着寒气,“去年在凡尔登,我的战马……”他佩刀上的穗子晃了晃,刀鞘吞没了后半句话。
汉斯的口琴声又飘起来,这次是《莉莉玛莲》的前奏。奥托突然从挎包掏出个锡罐,发酵的乳酪味混着尸臭在战壕里炸开。“玛尔塔做的,”他抠出发绿的酪块,“配上黑麦面包……”
冯岩的胃袋猛然抽搐。他想起慕尼黑军校食堂的巴伐利亚白肠,更想起保定东大街刚出炉的驴肉火烧。当奥托把酪块递来时,他咬下的动作比扣动扳机还果断——这是战壕里的生存法则,比任何军事条例都深刻。
“准尉!”通讯兵喘着气挤进人堆,递上被雨水泡皱的命令书,“团部急令,要求统计各排M1915型手榴弹存量。”
冯岩就着煤油灯展开公文,瞥见古特曼少尉正在检查胸墙的S型加固结构。他摸出钢笔,笔尖悬在“现存数量”栏上顿了顿:“施耐德,今早你拆了两枚引信做诡雷?”
机枪手涨红了脸:“按《堑壕防御手册》第西章……”
“写‘正常损耗’。”冯岩流畅地签下哥特体德文,这是他在慕尼黑抄写作战日志练就的笔迹。公文交接时,通讯兵注意到准尉的领章别着枚中式铜扣——那是保定军校制服上特有的云纹扣,此刻正卡在巴伐利亚浅蓝呢料上。
口琴声不知何时停了。汉斯用琴身敲打堑壕壁,震落几簇潮湿的泥土:“瓦尔德冯,你们中国人怎么唱家乡小调?”
七十公里外的法军重炮群开始例行轰击,大地震颤中,冯岩哼起了《茉莉花》。没有吴侬软语的缠绵,只有德式爆破音的铿锵,却让奥托的刺刀尖凝出一滴颤巍巍的月光。新兵卡尔的小木马雕好了,缺了条腿,倒像匹从敦煌壁画里跃出的战马。
当第一颗照明弹升空时,古特曼少尉的佩刀映亮了命令书末尾的血指印——那是个中国人才会用的画押方式,拇指斜按在“冯岩”三个汉字上,宛如天津卫当铺里的旧契。
第二节 铁轨与电车
奥托将发芽的土豆在军服上蹭了蹭,霉斑在巴伐利亚蓝呢布料上擦出灰绿色痕迹。“你们中国人怎么料理这玩意!”他像展示战利品般托着块茎,“要是在我们农庄......“
“青岛的厨子会裹上面粉油炸。”冯岩解开领口铜扣,潮湿的水汽正从堑壕壁渗入骨髓,“配上崂山产的啤酒花酿的黑啤。”
战壕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吞咽声。机枪手施耐德停下保养MG08弹链的手:“青岛?那不是我们德意志的领地吗!”
“1904年修的电车轨道,“冯岩用刺刀尖在泥地上画出交叉的钢轨,“从总督府到汇泉角,每十五分钟一班。”他的刀尖突然顿住,在战壕壁上刻下“TSINGTAU 1914“的字样——那是他记忆中最后看到的电车路线牌。
新兵卡尔凑近观察泥地上的刻痕:“电车?像柏林那种叮叮响的怪物!”
“更安静。”冯岩的指尖抚过毛瑟步枪的护木,“胶州湾的轨道铺了减震橡胶,车轮是克虏伯特制的锰钢轮毂。”他突然拽过卡尔的武装带,铜制搭扣在煤油灯下反光:“就像这个,埃森的兵工厂1912年才开始量产。”
汉斯用刺刀撬开压缩饼干罐,铁皮上“埃森1915“的钢印己生锈剥落。”听说中国人把铁路全拆了!”他舔着发霉的饼干屑,“就像他们在山东干的那样。”
“拆的是枕木。”冯岩突然抬高声调,这是他在慕尼黑军校战术课练就的训话语气,“铁轨被汉阳兵工厂熔了造枪管——你们手里的Gew98,说不定掺着青岛电车的钢渣。”
战壕陷入诡异的寂静,只有三公里外法军炮群的试射声在回荡。古特曼少尉的马鞭突然抽在沙袋上,巴伐利亚口音裹着火药味:“准尉,你是在质疑帝国军工的纯粹性!”
“阁下,汉阳造88式步枪的膛线缠距......“冯岩流畅地报出数据,“比Gew98缩短了0.3度,导致弹头转速过剩——这是钢材延展性不足的补救措施。”
一枚75mm炮弹在西北方炸响,震落的泥土盖住了泥地上的轨道图。奥托突然从怀里掏出半张泛黄的地图,那是他哥哥从青岛寄来的明信片:“看!总督府钟楼的齿轮都是柏林运去的!“
冯岩的瞳孔骤然收缩。地图角落模糊的码头轮廓里,隐约可见三门150mm岸防炮的炮位——那是蒂森公司1912年为青岛要塞特制的海岸防御系统。他伸手欲取,明信片却被气浪掀起的泥浆打湿。
“明天这个时候,“古特曼少尉的佩刀鞘重重磕在堑壕壁,“我要看到新的机枪掩体设计图。”
当煤油灯第三次添油时,冯岩正用汉斯的口琴在图纸背面绘制青岛电车的供电系统。首流600伏特的架空线,西门子复合式受电弓,这些数据像Gew98的弹道表般烙印在他脑中。新兵卡尔蹲在旁边看得入神,绑腿上还沾着未婚妻寄来的紫罗兰干花。
“为什么记这些!”汉斯往MG08的冷却筒里灌着泥水混合物,“电车又开不到索姆河。”
冯岩的钢笔尖在“胶州湾潮汐表“字样上洇开墨点。他想起1914年秋,日本第三舰队逼近时,德军将电车钢轨熔铸成海岸炮的旋转基座。那些承载过市民笑声的轨道,最终在炮火中化作撕裂同胞胸膛的破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