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在瓦檐上敲出密集的鼓点时，林疏桐正蹲在仓库的木凳上。
竹丝浸桐油的木盆泛着琥珀色的光，她指尖捏着根湘妃竹丝，在油面轻轻一挑，竹丝便裹上层透亮的油膜。
奶奶说过，浸油要趁竹丝刚晒透，潮气还没渗进去时，这样十年都不会霉。
她正想着明天要给李大姐的"时光锁"编外层竹纹，指尖忽然触到防水胶管内侧粗糙的刻痕——"ZC"两个字母，细得像用针尖划的。
"呜......"
抽噎声从仓库外传来，像被雨淋湿的小雀儿。
林疏桐手一抖，竹丝"啪"地落进油盆，溅起的桐油在她蓝布围裙上晕开个深黄的圆。
她扯下围裙搭在盆边，撩起沾着油星的袖口抹了把脸，循着声音绕到后檐。
小雨正蹲在青石板上，作文本摊在腿上。
雨水顺着老槐树的枝桠滴下来，砸在"我的爸爸"西个字上，墨色洇开成模糊的团。
她手里攥着半张星星贴纸，另半张粘在被撕破的纸页边缘，小拇指指甲盖还沾着胶水，"明明...明明我用了好多贴纸..."
林疏桐蹲下去时，裤脚沾了片青苔。
她看见作文本里夹着张照片——穿城管制服的张铁柱举着个竹编小熊猫，是上次她摆摊时送小雨的。"谁撕的呀？"她轻声问，指尖碰了碰小雨发湿的刘海。
"隔壁班的壮壮说...说我爸爸是抓小摊的坏人。"小雨吸着鼻子，眼泪大颗大颗砸在作文本上，"我...我和他抢本子，他就...就..."她抽抽搭搭地拽林疏桐的袖子，"桐桐姐姐，这个能补好吗？
奶奶说你什么都能修好。"
林疏桐喉咙发紧。
她想起今早张铁柱护着竹丝时，雨水顺着帽檐往下淌，裤腿被钢筋划破的口子露出青肿的膝盖。"能修好。"她把小雨抱到仓库里，从工具箱翻出糯米胶和金箔纸，"我们用金箔补破洞，这样伤疤就变成星星了。"
"叮——"
铁皮屋顶突然炸开巨响，豆大的雨点砸得人耳朵发懵。
林疏桐抬头看天，铅灰色的云压得老槐树的枝桠都弯了。
赵师傅的修车棚在巷口晃得厉害，铁皮顶棚"哗啦啦"响成一片，"糟了！"她猛地站起来，"小雨你待在这儿，别出来！"
她抓起墙角的竹丝捆往外冲，雨幕里赵师傅的吆喝混着风声灌进耳朵："车棚钢架要散了！"林疏桐的竹编防水帘还搭在臂弯，雨水顺着发梢往脖子里钻。
她刚跑到车棚边，头顶突然掠过道黑影——张铁柱的电动车"吱呀"刹在她面前，他没穿雨衣，制服贴在背上，手里攥着捆铁丝。
"竹丝给我！"张铁柱吼了声，雨水灌进他咧开的嘴里，"你用缠绕法固定左边，我加固右边！"
林疏桐的手指冻得发僵，竹丝在掌心勒出红印。
她记得奶奶教过，竹丝要像缠手腕似的，一圈紧过一圈。
可风太大了，刚缠上第三圈，钢架"咔"地响了声，铁皮角"咻"地飞过来。
"当心！"
张铁柱突然扑过来，胳膊肘撞得她踉跄后退。
她撞在赵师傅的工具箱上，后腰硌得生疼，却看见张铁柱的手掌正压在铁皮尖上，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她刚缠好的竹丝骨架上，像朵绽开的小红花。
"你疯了！"林疏桐拽住他的手腕，雨水混着血顺着她的指缝往下流，"电动车漏电怎么办？"
"漏什么电。"张铁柱咧嘴笑，雨水冲得他脸上的泥一道一道的，"我早上刚换的新电池。"他另只手扯下肩章，胡乱裹住伤口，"先把竹丝绑紧，这玩意儿比我金贵。"
风突然又大了。
林疏桐听见巷口传来"嗷呜"声——是那几只总在半夜翻垃圾的野狗，此刻正叼着防水布的边角撕扯。
张铁柱的执法记录仪挂在腰间，红灯在雨里明明灭灭。
他突然伸手按了下开关，又"啪"地摔在泥地里，"捡东西！"他拽着林疏桐往坍塌的棚洞跑，后背抵着潮湿的砖墙，"狗最怕响声，等它们跑了再出去。"
林疏桐的虎口被竹刺划破了，刚才捆竹丝时没觉得疼，现在被雨水一泡，火辣辣地胀。
张铁柱的手指无意间碰了碰她的伤口，突然僵住："明早去我女儿的诊所。"他别过脸，雨水顺着下巴滴在她肩头上，"小雨说那医生扎针不疼。"
"你女儿？"林疏桐愣住。
"社区诊所的小周。"张铁柱扯了扯沾血的肩章，"我前妻开的，小雨...总说要当小周阿姨那样的医生。"他声音低下去，"刚才那作文...她写我半夜去帮摆摊的收摊子，怕城管巡查队看见。"
雨势渐弱时，林疏桐回到仓库。
她蹲在角落整理被雨水打湿的工具，却在木箱底下摸到个硬邦邦的东西——用防水布裹着的一摞图纸，边角粘着半张星星贴纸。
她掀开布，1983年的手工作坊区规划图铺展开来，红笔圈着"云栖巷17号"，正是她现在的仓库位置。
"林姑娘！"
街道办主任的声音从巷口传来，"验收组到了！"
林疏桐手忙脚乱地收图纸，抬头却看见张铁柱的电动车横在验收车前。
他制服上还沾着泥，伤口的血透过肩章渗出来，"违建举报人刚撤诉了。"他冲林疏桐挤了下眼，"那小子说...说他闺女特喜欢'时光锁'的竹编年轮。"
深夜雨停了。
林疏桐把修复好的"会呼吸的灯笼"挂在杂货店橱窗上。
竹丝编的灯骨浸过桐油，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灯芯是奶奶留下的老棉线，火苗轻轻晃着，把"云栖手作"西个字映得暖黄。
玻璃倒影里，张铁柱正蹲在台阶上。
小雨举着金箔修补的作文本，父女俩头顶的执法记录仪碎片闪着光——那是白天她在泥地里捡的，碎片上"ZC"两个字母被雨水冲得发亮。
林疏桐突然想起防水胶管内侧的刻痕。
ZC...不是张铁柱名字的缩写，他全名张建国。
她摸出手机，在备忘录输入"在场"——Zai g，首字母正是ZC。
风掀起她的衣角，老槐树的影子在地上摇晃。
灯笼的光映着橱窗，她看见张铁柱指着作文本笑，小雨歪着脑袋把星星贴纸贴在他警号上。
竹丝在夜风里轻轻响，像奶奶从前摇的拨浪鼓。
明天要给李大姐的"时光锁"上最后一层桐油，要去诊所处理虎口的伤，还要把1983年的图纸拿给街道办看。
林疏桐摸了摸围裙口袋里的金箔纸，那里还躺着半张没用完的星星贴纸。
雨过天晴的云栖巷，正醒在竹丝的轻响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