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林疏桐己经蹲在铺子门口擦洗竹片。
寒风刺骨,她呵出的白气很快凝成一层薄霜挂在睫毛上。
今天是“冬日手作节”的开幕日,也是她和李大姐张罗了一个月才争取来的正式市集摊位。
街坊们听说她要在巷口办一场“老手艺展”,纷纷搬出家里压箱底的老物件来帮忙。
“林姑娘,这可是我奶奶留下的绣样!”一位大婶把一叠泛黄的纸递到她手里,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花型和配色方法。
“还有这个,我们家以前做竹编的。”一位老大爷从背后掏出一只破旧的针线盒,盖子上的漆都掉了,但里头还整齐码着几根银针。
林疏桐一一接过,心里暖洋洋的。
她将这些珍品摆在入口处的一面墙上,挂上亲手写的牌子:“云栖记忆墙”。
阳光洒下来的时候,墙上的照片、信件、旧物在晨光中泛起温柔的光泽,仿佛时光也被缝进了这一方寸之间。
一个拄拐杖的阿婆站在记忆墙前,颤抖着手指指着一张泛黄的照片:“这是我年轻时候的针线盒……那时候我和姐妹们坐在槐树下绣花,一绣就是一天。”
旁边的人听了,纷纷围过来。
“哎呀,这张照片里那个卖糖人的不是刘爷爷吗?他现在还在巷尾修钟表呢!”
“我小时候最爱吃王阿姨做的桂花糕,她那条围裙我还记得清清楚楚。”
人群渐渐热闹起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讲起了自己的故事,有人笑着抹泪,也有人低声叹息。
林疏桐默默记下每一个名字和片段,打算做成“口述历史展”,放在店铺橱窗里长期展出。
她抬头看着记忆墙,心中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踏实感。
这才是她想做的——让老手艺不只是陈列品,而是活生生的记忆,是有温度的生活痕迹。
就在这时,熟悉的脚步声传来。
张铁柱来了。
他穿着深蓝制服,背着手慢悠悠地巡视,目光却突然被记忆墙上的一张照片吸引住。
他停住了。
照片里是一群年轻人站在老街上,笑得灿烂,最中间那人正是他父亲。
张铁柱怔在原地,眉头紧锁。
郭会计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声音轻而缓:“你爸当年为这条街改过三次规划图,他说这里的手艺人比什么都重要。”
张铁柱没说话,只是盯着照片看了很久。
林疏桐注意到了他的神情变化,知道这是个机会。
她不动声色地走过去,手里拿着一份打印好的文件——《手艺人互助联盟草案》。
“张队长。”她语气平静,“这只是个提议,希望街道能牵头建立一个交流平台,让大家可以定期分享经验、互相学习,也能让更多人了解这些快被遗忘的传统手艺。”
她没有催促签字,也没有多说一句请求的话,只是轻轻补充了一句:
“有些东西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张铁柱低头看着那份草案,沉默许久。
他抬起头,扫了一眼周围热火朝天的市集,又看向那一面承载着无数回忆的记忆墙,眼神竟有些复杂。
“我带回去看看。”他最终只说了这么一句,转身离开。
林疏桐望着他的背影,嘴角微微扬起。
傍晚,最后一缕夕阳落在青石板路上,街角的手艺人们陆续收摊。
林疏桐正蹲在地上整理剩下的布料,沈砚从巷口走了进来。
他穿着深灰色大衣,肩上落了几片雪花,手里提着两个纸袋。
“给你带了热汤圆。”他将其中一个袋子递给她,“新开的甜品店,听说味道不错。”
林疏桐接过,指尖还冻得发红,却被温热的纸袋捂得一阵舒服。
“谢谢你一首帮我跟张队沟通。”她边说边揭开盖子,腾起的热气模糊了眼前的世界。
沈砚笑了笑,却没有立刻回答。
片刻后,他才缓缓开口:“其实,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林疏桐抬眸看他,眼里带着笑意,等着听他说下去。
沈砚顿了顿,像是在斟酌用词,然后认真地说:“市里有意将云栖巷纳入‘城市记忆活化工程’试点。”
他话音刚落,林疏桐的动作一顿。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一下。
她眨了眨眼,似乎还没完全反应过来。
“试点?”她轻声重复,眼神逐渐亮了起来。
沈砚点头:“是的,这对你来说是个机会。”
林疏桐低头看着手中的汤圆,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那盏挂在早点铺门口的竹编灯笼,在晨光中轻轻摇晃的样子。
她笑了,眼角弯成月牙。
“试点?”她轻声重复,眉眼间透出一丝惊喜,“你是说……市里要正式支持老巷子的改造?”
沈砚点头,目光却比刚才多了几分凝重,“是‘城市记忆活化工程’的首批试点之一。街道办己经在准备申报材料,郭会计也在帮忙。如果你愿意参与,可以争取手作铺在其中的位置。”
林疏桐低头看着汤圆腾起的白雾,思绪翻涌如潮。
她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从前只能偷偷摆摊、被城管追得满街跑的手艺人,如今竟能成为城市文化的一部分,这几乎是她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可她也清楚,任何“标签”,都意味着某种代价。
“那张铁柱呢?”她抬头问,语气谨慎,“他同意了?”
沈砚笑了笑,“不是他同意,是他开始动摇了。今天的记忆墙打动了不少人,包括他。但你要有心理准备,这次一旦进入试点名单,你的铺子就成了公众视线里的焦点,不只是媒体,还有那些真正想从中捞好处的人……都会盯上你。”
林疏桐心头一紧,顺着他望的方向看去——果然,几个举着相机的记者在市集角落拍照,镜头扫过她的摊位,又落在那面“云栖记忆墙”上。
“他们会美化我们,也会消费我们。”她低声说。
沈砚轻轻颔首,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所以你得决定,你是要借这个机会把手艺传承下去,还是守住这一方寸的小天地。”
林疏桐沉默了片刻,最终笑了,眼角弯成月牙。
“我想两者都要。”
她站起身,拍了拍裙角的尘土,转身将剩下的布料收进小推车里。
夕阳己经沉到巷尾,最后一缕余晖洒在早点铺门口那盏竹编灯笼上,灯笼轻轻摇晃,仿佛也在回应这份悄然改变的命运。
夜色渐浓,人群散去,原本热闹的街口渐渐安静下来。
林疏桐正准备关门,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低沉的敲门声。
“林姑娘,打扰一下。”
她回头,看到一个陌生中年男人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张盖着公章的通知书。
“我是市规划局的联络员,关于‘城市记忆活化工程’,我们需要您尽快提交一份详细的手艺传承计划书。”
林疏桐接过通知书,指尖微凉。
她点了点头,道了谢,等对方离开后才缓缓合上门。
屋内昏黄的灯光下,她盯着那份通知书看了许久。
“沈医生,”她忽然开口,“你能帮我整理一下这些年的作品吗?还有,我需要一份完整的刺绣技法流程图。”
沈砚应声走过来,眼里带着笑意,“你想怎么做?”
“我要把我的故事讲出来,不靠包装,也不靠煽情,就用最真实的技艺和经历。”她眼神坚定,“如果他们想把这里变成景点,那就让他们看见真正的‘云栖巷’是什么样子。”
沈砚望着她,眼中多了一分欣赏,“那你得先准备好,迎接一场更难的战役。”
林疏桐轻轻一笑,将手中的汤圆放回桌上,拿起针线盒开始整理绣样。
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夜风吹过窗边,带起一角窗帘,窗外那盏竹编灯笼依旧微微摇晃,在暮色中投下斑驳的光影。
而屋内,灯火渐亮,一个人的坚持,正悄悄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