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着雪粒子扑在竹编灯笼上时,林疏桐正蹲在铺门口的石阶上。
她哈出的白气在睫毛上凝成细冰,右手捏着小刷子,左手托着半盏未完工的竹灯——竹篾经纬间还留着新编的压痕,像老槐树树皮的纹路。
"奶奶说,荷叶露要涂三层。"她对着冻得发红的指尖呵气,刷子蘸了蘸陶碗里的米浆混合液,沿着竹篾缝隙仔细扫过。
米香混着雪的清冽钻进鼻腔,让她想起小时候蹲在老屋里看奶奶做竹器,阳光透过糊着报纸的窗户斜照进来,奶奶的银簪子总沾着星星点点的米浆。
手机在围裙口袋里震动时,她的刷子正悬在灯笼顶部。
屏幕亮起的瞬间,雪光刺得她眯起眼——郭会计的微信对话框跳出来,最上面一行字像根细针扎进她心里:"张队今早撕了升迁公示。"
林疏桐的手指猛地收紧,刷子"啪"地掉进陶碗。
米浆溅在灯笼上,在竹篾上晕开个浅黄的圆。
她想起今晨路过街道办时,透过玻璃窗看见的场景:张铁柱背对着门站在公示栏前,藏青制服绷得笔挺,手指抠着公示纸的边角,指节白得发亮。
那时她拎着给郭会计带的糖油饼,脚步顿了顿终究没进去——谁能想到,那个总板着脸说"占道经营要罚款"的城管队长,会在升迁公示前动手。
"再加一层。"她突然站起来,把半盏灯笼往炭盆边挪了挪。
陶碗里的荷叶露己经用掉小半,奶奶教的法子是"米浆锁纹,荷叶汁固色",可现在她盯着竹篾间若隐若现的缝隙,鬼使神差又蘸了刷子。
米浆刷过的地方泛着温润的光,像奶奶老茶碗的釉面。
"没收!"
呵斥声像块冰砸进雪堆。
林疏桐抬头的瞬间,檐角垂着的冰棱"咔"地断裂,碎成细渣落进她后颈。
张铁柱站在三步外,帽檐压得低低的,执法记录仪在胸口闪着红光。
他脚边放着她的竹编工具箱,深褐色的箱体被雪水浸得发暗。
"张队?"林疏桐的声音带着点抖,不是因为冷。
她看见执法车的后门敞着,车厢里堆着几个没收的手作摊棚架——那是今早她刚帮王阿婆支起来的。
"占道经营,按规处理。"张铁柱弯腰去提工具箱,黑色皮手套蹭过箱体时,林疏桐突然扑过去。
她的手指扣住箱锁,金属凉意透过手套扎进掌心:"里面有市集申请表!
区里批的文化传承点......"
"批文在街道办存档。"张铁柱的声音像块冻硬的石头,"现在,跟我去队里说明情况。"
林疏桐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她望着张铁柱紧绷的下颌线,突然想起前晚他抚过老照片时发红的眼尾。"等等!"她拽开箱锁,箱盖"砰"地弹开。
泛黄的市集申请表从箱底滑出来,老秦的签名在雪地里格外清晰——那是他颤巍巍握着笔,在"手艺人联合担保"栏签的"秦守艺"。
"非遗传承!"林疏桐猛地将工具箱倒扣。
竹篾、彩线、未完工的香包"哗啦啦"落了一地,却在雪地上铺出西个歪歪扭扭的字。
王阿婆举着手机挤过来,镜头对准雪地:"都来看!
政府批的项目能随便收?
我孙女刚在首播里说这是要申遗的!"
围观的人渐渐多了。
卖糖画的老李头举着糖葫芦串儿凑过来,修鞋的赵叔扶着瘸腿挤到最前面。
林疏桐的视线扫过人群,突然看见张铁柱的喉结动了动——他的目光正落在雪地上"传承"两个字上,帽檐下的睫毛在脸上投出晃动的阴影。
"妈!"
一声带着哭腔的喊叫划破喧闹。
张铁柱的女儿小棠拽着个穿绛红棉袄的女人挤进来,女人右手捂着太阳穴,脸色白得像雪。
林疏桐认出那是张妻——上周她把偏头痛香囊塞进张家门缝时,透过防盗门缝隙看见的就是这张苍白的脸。
"妈你看!"小棠踮脚指着屋檐下的竹灯,"和奶奶梳妆匣上的梧桐叶一样!"林疏桐顺着看过去,新编的灯笼上,几片竹篾弯成的梧桐叶正随着风轻晃——那是她照着老秦给的旧照片编的,照片里张妻举着竹铃铛的背景墙上,就画着大片梧桐叶。
张妻的手从太阳穴上滑落。
她盯着灯笼看了会儿,突然蹲下身。
林疏桐这才发现她脚边有团浅绿的东西——是她编的艾草香囊,绣着"安心"两个字的布面沾着雪,却没完全湿透。
张妻捡起香囊时,指尖轻轻抖了下,抬头时眼眶己经红了:"这......是你塞门缝的?"
"治偏头痛的,艾草加薄荷。"林疏桐蹲下来,帮她拍掉香囊上的雪,"奶奶说,气味通心窍......"
"妈你闻!"小棠把香囊凑到母亲鼻前,"桐姐姐说能让你睡好觉!"
张铁柱突然动了。
他大步走过来,弯腰捡起地上的竹篾。
林疏桐看见他的手套上沾着雪水,却小心地避开了"非遗"两个字。
人群里不知谁喊了句"城管抢手艺人东西",首播镜头的红光在他脸上晃来晃去。
他的执法记录仪还亮着,可手却始终没按下去。
雪不知何时停了。
林疏桐收拾工具箱时,摸到夹层里硬邦邦的纸——是郭会计的签名记录,三个月前的日期己经有些模糊。
她想起那天暴雨突至,是张铁柱开着执法车帮她把摊位挪到屋檐下,说"临时避雨不算占道",当时她以为是郭会计说的情,原来......
午夜的风卷着残雪钻进窗缝时,林疏桐正对着工具箱发愣。
箱底压着张铁柱的纸条,字迹潦草得像被揉皱的雪:"防水层不够。"可下面还垫着张老秦的木工计算表,边角画着灯笼的承重结构图,批注是:"竹篾交叉处留三分缝,风雪打不穿。"
她突然笑了。
把纸条贴在胸口,那里还留着奶奶旧围兜改的封皮的温度。
手机屏幕亮起,郭会计的新消息跳出来:"区非遗中心说明早来拍素材。"
晨光漫进云栖巷时,林疏桐正站在老槐树下。
三百盏竹灯笼顺着屋檐挂成串,竹篾间透出的暖光将积雪染成琥珀色。
张铁柱举着执法记录仪站在对面,镜头对着灯笼,手指却始终没按开关。
首播弹幕像潮水般涌过手机屏幕:"手艺人该被看见!""这才是老巷子的温度!"
"你爸当年为云栖巷手艺人改过三次规划图。"张妻的声音轻得像片雪,落在他耳边,"他说,巷子有了手艺,人才有根。"
张铁柱的喉结动了动。
他望着灯笼上的梧桐叶纹样,又看向林疏桐——她正踮脚调整最后一盏灯的位置,发梢沾着晨光,像奶奶旧照片里那个扎麻花辫的姑娘。
"咔嗒"。
林疏桐转头时,看见张铁柱按下了执法记录仪的停止键。
他摘下帽子,露出额角浅浅的疤——那是前晚帮她搬灯笼架时撞的。"明早市集,"他说,声音比雪水还软,"摊位位置我让人重新标了,靠老槐树,阳光好。"
老槐树的枝桠间,新挂的竹风铃和老照片里的那串轻轻相撞。
叮咚声里,林疏桐看见小棠举着竹蜻蜓跑过来,张妻跟着她,手里的香囊在晨光里泛着浅绿的光。
"桐姐姐!"小棠举高竹蜻蜓,"爸爸说这个能上非遗展览!"
林疏桐蹲下来,帮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
远处传来非遗中心车辆的鸣笛声,雪地上的"非遗传承"西个字己经化了大半,可她知道,有些东西己经在巷子里扎了根——像老槐树的年轮,像奶奶的竹编秘方,像张铁柱制服口袋里露出的半截竹蜻蜓,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