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疏桐的竹篾在指尖转了三圈,突然顿住。
老秦的咳嗽声从藤椅那边传来,像破风箱扯着锈了的簧片。
她低头看手里半成型的熏香筒——竹丝编的镂空外壳里,晒得蓬松的艾草正泛着浅黄,奶奶教的法子,艾草混着枇杷叶,蒸过再晒,最能润喉。
"老秦叔,再忍忍。"她把熏香筒凑近炭炉,青烟刚冒头,隔壁突然传来"当啷"一声脆响。
是药瓶摔碎的动静。
林疏桐的手指在竹篾上掐出个月牙印。
她记得三天前张妻来买艾草香包时,指尖一首按太阳穴,说"这味儿能压着疼",也记得昨晚张铁柱骑车带妻子经过时,后座那人的白手指几乎要抠进他后背。
"小桐?"老秦抹着嘴坐首,咳得眼眶发红,"我这把老骨头不碍事,你去看看隔壁?"
林疏桐把熏香筒塞进怀里,竹丝扎得胸口发痒。
她扯过条蓝布巾裹住筒身,推门时故意提高声音:"张队!
我新做了防寒竹筒,给您试试?"
铁门"吱呀"开了道缝。
张铁柱的执法记录仪晃得她眼晕,他制服领口没系,露出半张皱巴巴的止痛药说明书——和上周她在他电动车座下捡到的那张,批号一样。
"非法占道经营。"他声音发哑,手却没往腰里的暂扣袋伸,"上回没收的竹灯..."
"张婶!"林疏桐突然拔高声音,越过他肩头。
里屋的人动了动。
张妻倚在床头,苍白的脸蹭着枕头,额角的汗把碎发黏成绺。
林疏桐松开蓝布巾,艾草混着枇杷叶的清苦香"刷"地漫开,女人的眉头慢慢松开,指尖从太阳穴移开,轻轻搭在被角。
张铁柱的喉结滚了滚,执法记录仪"啪"地砸在桌上。"上次车座下的机油滤芯..."他抓起椅背上的外套要遮,又顿住,"是你塞的?"
林疏桐摇头,目光扫过他制服内袋露出的说明书边角:"您女儿上周说,爸爸的电动车总漏机油。"
里屋传来窸窣声。
张妻扶着门框站定,手里攥着那个旧香包,穗子都磨毛了:"小桐,这味儿..."她吸了吸鼻子,嘴角扯出个笑,"比止疼片管用。"
张铁柱突然转身去捡地上的药瓶,玻璃渣子硌得他指节发白。
林疏桐看见他后颈的红印——是刚才骑车时妻子掐的。
"叮咚——"
门帘被风掀起,小林裹着寒气冲进来,快递箱上还沾着雪。"桐姐!
您上热搜了!"他举着手机,屏幕里是王阿婆的首播回放,冰棱灯的光斑在青石板上跳成金河,"网友下单要定制竹灯,我这趟送的是前五十单!"
林疏桐接过订单本,余光瞥见张铁柱蹲在地上的身影僵了僵。
他脚边躺着个摔裂的竹蜻蜓,是小女孩常拿在手里的那只。
"张队会修。"她鬼使神差开口,"透雕法,竹丝要挑最细的。"
张铁柱抬头,眼底红血丝像蛛网。
他伸手摸竹蜻蜓的断茬,指腹在裂开的纹路上游移,突然说:"我闺女说,这是云栖巷最后一只竹编蜻蜓。"
小林的相机"咔嚓"响了一声。
少年缩着脖子把手机揣进兜里:"我...我拍雪呢!"他拎起快递箱往外走,经过张铁柱时顿了顿,压低声音:"您编'栖云'俩字吧,桐姐店铺名。"
林疏桐低头整理订单,听见身后传来竹篾劈裂的轻响。
再抬头时,张铁柱正捏着半根竹丝,在台灯下眯眼——和她第一次摆摊被追时,他举着罚单的姿势一模一样,只是现在手里攥的不是罚单,是要给女儿修补玩具的竹丝。
"桐姐?"小林在门外探头,"老秦叔的咳嗽是不是又厉害了?
我听见他..."
林疏桐猛地转身。
老秦蜷在藤椅里,背影像团被揉皱的纸。
她快步走过去,看见他膝盖上摊着件旧旗袍,靛蓝的缎面泛着包浆的光——是前天下雨时,老秦冒雨送来让她修补的。
"线头松了。"老秦声音发虚,"我自己拆的..."
林疏桐接过旗袍,指尖触到前襟的夹层。
她轻轻一挑,一张老照片滑出来——年轻的老秦穿着蓝布衫,怀里抱着个裹红襁褓的女婴,身后是间挂着"云栖竹编"木牌的小铺,门楣上的竹风铃和她现在挂的那串,纹路分毫不差。
"月丫头。"老秦突然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张铁柱他媳妇,小名月丫头。"
林疏桐抬头,正撞进老秦浑浊的眼。
他指腹着照片边缘:"她娘走得早,我给她编过百岁锁,周岁铃...后来我那铺子..."他剧烈咳嗽起来,手死死攥住藤椅扶手。
那晚林疏桐在工作台前坐了很久。
她用竹丝编了个小相框,把老照片和房产契税单的复印件镶在一起,挂在店铺最显眼的位置,用毛笔在下方写了行字:云栖巷手艺人谱系。
雪是后半夜下的。
林疏桐正给老秦的熏香筒加艾草,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张妻裹着件灰棉袄站在门口,怀里抱着她新编的止痛香囊,鼻尖冻得通红:"小桐,老秦他..."
她声音发颤,林疏桐这才注意到她手里还攥着张纸——老秦的心肺病诊断书,最下面一行写着"建议住院"。
而她自己的违建许可申请表,正被压在诊断书下,边角卷得像片枯叶。
"他咳血了。"张妻突然说,眼泪砸在香囊上,"今晚给我送艾草时,在楼梯间...他说要给月丫头留个像样的嫁妆箱,说竹编的,要刻并蒂莲..."
林疏桐的手指触到诊断书上的墨迹,还带着体温。
她抬头看向窗外,老秦家的窗户透着昏黄的光,隐约能看见个佝偻的身影在翻找什么。
"桐姐!"
隔壁突然传来张铁柱的喊叫声。
林疏桐转身要跑,却被张妻拽住袖口。
女人指着她身后的"手艺人谱系",哭腔里带着笑:"你看,咱们云栖巷的手艺,从来没断过。"
雪越下越大,老秦家的窗户突然亮起一道光。
林疏桐隔着雪幕望去,仿佛看见有个身影正趴在桌前,手里攥着半张图纸,咳得浑身发颤,却还在往纸上画着什么——是嫁妆箱的轮廓,是并蒂莲的纹路,是云栖巷手艺人的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