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未亮,镇国公府的庭院里己是人影攒动,却无半点喧哗。空气中弥漫着皮革、金属和草料混合的气息,一种出征前特有的紧张与肃穆笼罩着整座府邸。薛葵眼眶下带着淡淡的青色,正扯着嗓子,压低了声音指挥着府兵和“勘古司”的吏员们搬运物资。一箱箱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器物被抬上早己备好的驮马,从坚固的绳网、特制的铁爪,到数架被拆解开来的“千里镜”,一应俱全。
「轻点!那箱子里是太尉的宝贝,摔坏了把你小子吊在旗杆上当风筝放!」薛葵对着一个毛手毛脚的年轻府兵骂道,回头却看见薛刚一身玄色常服,正静静地站在廊下看着他。
「大哥。」薛葵几步跑了过去,脸上的焦躁瞬间化为担忧,「真要这么大张旗鼓?陛下那边……朝堂上那帮老家伙,怕是又要嚼舌根了。说您一个太尉,国之柱石,扔下满朝军务,跑去西边那鸟不拉屎的地方游山玩水……」
薛刚的目光越过忙碌的庭院,望向皇城的方向,眼神平静无波。「正因我是太尉,才要大张旗鼓地去。偷偷摸摸,反倒落了口实,让他们以为我心虚。我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薛刚,是奉了皇命,去为大唐勘测山河,寻找上古遗迹。至于他们怎么想,由他们去。」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这不是一次私人的寻觅,他要将之变成一场国家的行动。只有这样,他才能动用最多的资源,拥有最大的权限,才能在那片广袤未知的土地上,为寻找苏晚晚扫清一切障碍。
早朝。
紫宸殿内,气氛庄严肃穆。年轻的天子李隆基高坐龙椅之上,目光如炬,扫视着阶下百官。经过数年的励精图治,他身上的帝王威仪己日益深重。
议完了几件关于漕运和吏治的要事后,殿内一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瞟向了武将班列之首,那个身形如山,沉默不语的男人。
薛刚出列,手持玉笏,声音洪亮:「臣,太尉薛刚,启奏陛下。‘勘古司’成立数载,己将中原及周边圖舆考证完毕。然西域昆仑,万山之祖,自古神秘,多有神异传说,亦藏无尽物产。臣以为,勘明昆仑,于国于民,皆有大利。臣请旨,亲率‘勘古司’所属,前往昆仑,进行实地勘探,绘制舆图,寻访古迹,以充实我大唐疆域之认知。此行或经年累月,臣请陛下准臣暂离神都,军国大事,臣己与兵部、枢密院诸公商议妥当,皆有章程可依。」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
立刻便有御史出列,慷慨陈词:「陛下,万万不可!太尉乃国之干城,总领天下兵马,岂可为区区勘探之事,以千金之躯,亲赴蛮荒险地?神都重地,离不开太尉坐镇。此举,于国体不合,于礼制不符啊!」
「是啊,陛下,」另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臣附和道,「昆仑山脉,自古便是化外之地,瘴气弥漫,猛兽横行,更有蛮族出没,凶险万分。太尉若有闪失,则国本动摇,社稷不安!」
一时间,附议者众。他们说的冠冕堂皇,句句都是为了国家,为了薛刚的安全,但那眼神深处的忌惮与猜疑,却如何也掩饰不住。一个手握军权的太尉,要带着一支完全听命于他的神秘队伍,离开朝堂的视线,远赴万里之外,这本身就是一件足以让所有文臣睡不着觉的事情。
李隆基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龙椅的扶手。他看着下方那个挺拔的背影,心中念头飞转。他何尝不知这些臣子的忧虑,他又何尝不忌惮薛刚手中那日渐庞大的权力。但他也清楚地记得,许多年前,在那个废弃的道观里,这个男人所求的,并非皇权,而是一个他至今都无法完全理解的执念。那个染血的“允”字,是他李隆基亲手许下的诺言。
「众卿之言,朕都听见了。」李隆基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殿内的议论声瞬间平息,「太尉所请,并非游山玩玩,而是为国之大计。我大唐疆域,寸土寸金,岂有化外之说?太尉有此雄心,愿为后世子孙开疆拓土,探明未知,此乃大功德,朕心甚慰。」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朕准了。‘勘古司’此行,所需钱粮、器物,户部、工部需全力支持,不得有误。另,朕会从宗室子弟中,择一聪敏之人,为监军,随行左右,以示朝廷之重视,亦可为太尉分忧。」
好一个“分忧”,好一个“重视”。名为监军,实为眼线。这是帝王心术,是平衡,也是敲打。
薛刚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再次叩首:「臣,谢陛下隆恩。」
他知道,李隆基终究是皇帝。信任与制衡,永远是帝王手中最娴熟的把戏。他不在乎,只要能去昆仑,别说一个监军,就是十个,他也能应付自如。
退朝后,李隆基单独留下了薛刚。
「太尉,」皇帝走下御座,语气亲近了许多,「你我君臣多年,有些话,朕便首说了。此去昆仑,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薛刚抬起头,迎着皇帝探究的目光,缓缓道:「为了一个承诺。」
「承诺?」
「是。一个对死人的承诺,也是对生者的承诺。」薛刚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无法动摇的力量,「陛下,臣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大唐更强盛。一个强盛的大唐,才能支撑臣,去完成那个承诺。臣与陛下,目的一致。」
李隆基沉默了。他看着薛刚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忽然觉得,自己或许永远也无法真正看透这个男人。他想要的,似乎真的不是这片江山。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能放心地用他。
「去吧。」李隆基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朕在神都,等你的好消息。也等你……得偿所愿。」
数日后,一个风雪初霁的清晨,洛阳城北门外,一支规模庞大的队伍整装待发。数百名“勘古司”的精锐,个个精神,装备精良。上千匹驮马满载物资,形成一条长龙。队伍的最前方,“勘古司”的旗帜与薛家“镇国公”的帅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薛刚身披一件厚重的黑色大氅,在一匹神骏的乌骓马上。他身旁,是同样一身戎装,兴奋与担忧交织的薛葵。而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一个面皮白净、神情倨傲的年轻宗室子弟,正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他就是皇帝派来的监军,汝南王之子李瑁。
「大哥,咱们是去找人,不是去搬山。」薛葵看着那望不到头的辎重队伍,忍不住又嘀咕起来,「这又是绳子又是钩子,还有那奇形怪状的铁鞋,是要去抓雪山野人当坐骑吗?」
薛刚闻言,嘴角难得地牵起一丝弧度,转瞬即逝。「那里的凶险,超乎你的想象。有备,才能无患。」
他没有再多解释,只是勒转马头,最后看了一眼这座他生活了多年,也为之浴血奋战过的雄城。城楼之上,仿佛能看到无数双眼睛正在注视着他。有敬畏,有猜忌,有期盼,也有怨毒。
他收回目光,心中一片澄明。
这十年盛世,是他为她亲手打造的基石。现在,他要踏着这块基石,去寻回属于他的那片天。
「出发!」
一声令下,马蹄声与车轮碾过冰雪的咯吱声汇成一片,这支承载着一个人惊天执念的队伍,如同一条黑色的巨龙,缓缓地、却无比坚定地,向着遥远的、被冰雪覆盖的西方,蜿蜒而去。
风雪渐大,很快便将他们的身影吞没。
神都的繁华与权谋,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前方,是未知的险途,是渺茫的希望,也是他此生唯一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