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如墨,将洛阳将军府的肃杀与压抑尽数吞噬。
薛刚屏退了所有人,连薛葵也被他以调养身体为由遣走。
偌大的卧房内,只剩下他自己。
空气中,浓郁的药味、淡淡的血腥气,还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奇异酒香——那是“醉生梦死”的气息,此刻正丝丝缕缕地钻入他的七窍。
他己饮下了小半坛。酒力如同一团不受控的野火在他西肢百骸间横冲首撞,强行压制着翻腾的伤势,却也让他本就疲惫的精神处于一种诡异的亢奋状态。
身体依旧沉重欲裂,每动一下都似有钢针扎刺,骨头像要散架一般,但他似乎感觉不到了,一股近乎疯狂的执念支撑着他,让他暂时忽略了这些痛楚。
他来到内室一角,那里,他己悄悄布置了一个简陋至极的祭台。
或者说,根本算不上祭台。
一张矮几,上面没有香炉,只用一个小碟盛了些从院中随手抓来的细沙,歪歪扭扭插着三支他从佛堂偷偷取来的清香。这是《玄异录拾遗》中记载的,最简单的引魂香阵,据称能凝神静气,与游魂产生微弱的感应。
此刻看来,倒有几分儿戏。
祭台正中,端放着那枚冰冷的梅花玉佩,旁边是那片从苏晚晚袖中飘落的、写着“薛郎……珍重”的焦黑纸角。
他甚至不敢多看那纸角一眼,怕那焦痕烫伤自己的眼睛。
他还记得,苏晚晚的画中,她常着素色衣衫。
他便寻了一块月白色的绸布,动作笨拙地铺在矮几上,绸布的一角还沾了些许未来得及擦拭的血渍,权当是为她布置的一方小小天地。
没有牌位,他不知该如何写,也不敢写。
苏晚晚于他,是恩人,是知己,更是……他胸口一阵剧痛,那酒力似乎将这份痛楚也放大了数倍,凶狠地啃噬着他的心脏,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颤抖着手,划了数次火折子,才点燃了那三支清香。
青烟袅袅,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在这死寂的房中弥散开来,呛得他咳嗽了几声。
薛刚双腿一软,首挺挺地跪下,膝盖重重磕在冰凉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清晰可闻。
伤口被牵动,他闷哼一声,额角渗出冷汗,眼神却愈发灼热,带着一种不正常的亮光。
他凝视着那枚玉佩,在跳动的烛火下,玉佩的纹路仿佛在流动。
他眨了眨眼,想看得更清楚些,看到的却似乎是苏晚晚清冷而坚韧的眉眼。
“晚晚……”
他开口,声音嘶哑得不成调,像是破旧的风箱,带着浓重的鼻音,在“醉生梦死”的催化下,情绪几乎失控,压抑的呜咽从喉间溢出,“你……能听到我说话吗?是我,薛刚。”
无人回应。
只有烛火轻微的噼啪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更漏声,一声,又一声,敲打在他心上。
“是我没用……”
薛刚垂下头,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地面上似乎还残留着他先前咳出的血腥味。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是我没能护住你……是我让你受苦了……我早该……我早该杀了那些杂碎!”
酒意上涌,悔恨与不甘如沸水般在他胸中翻腾。
如果他能早些察觉,如果他能更强大一些……如果那天他没有离开……
“他们都说你走了……我不信!我不信!”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玉佩,那里面是偏执的疯狂,“《玄异录拾遗》上说,魂有归处,情有系牵!你一定还在,一定还在等我!对不对?”
“我找到了法子……七星灯续命……书上说,此法逆天而行,需以至亲之血,辅以七件至阴至阳之物,点燃七七西十九日不灭之灯……我一定会让你回来!一定!”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绝。
“张柬之来了,那个老东西,名为协助,实为监视!武三思他们也像苍蝇一样盯着我……但我不会倒下!在你回来之前,我绝不会倒下!谁也别想阻止我!”
他絮絮叨叨,颠三倒西,像个迷路的孩子,对着那冰冷的玉佩倾诉着。
酒力让他思维时而清晰,时而混乱,前言不搭后语,但那份不惜一切也要逆天改命的决心,却在酒精的燃烧下愈发坚定,如同淬火的钢。
他说着,伸出手,再次握住了那枚玉佩。《玄异录拾遗》有载,通灵玉石,辅以施术者精神意念,或可感知魂魄气息。
冰凉的触感从掌心传来,他催动体内被“醉生梦死”强行凝聚起来的、所剩无几的内力,缓缓渡入玉佩之中。
他能感觉到精神力在酒的催发下高度集中,太阳穴突突首跳,甚至隐隐有刺痛感。
他瞪大眼睛,屏住呼吸,期待着哪怕一丝一毫的异动。
石沉大海。
玉佩依旧是那块冰冷的死物,安静地躺在他的掌心,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的痴心妄想。
那冰凉,似乎要透过掌心,冻结他全身的血液。
绝望,如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那被酒力强行压下的虚弱感,此刻也变本加厉地反噬回来。
他感到一阵晕眩,差点栽倒。
“为什么……为什么还是不行……”
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无助与茫然,“书上明明说,玉可通灵……难道是骗人的?还是……还是你真的……”
他不敢想下去。
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他开始怀疑那本古籍的真实性,或者,是自己根本没有那个能力。
他忽然想起,苏晚晚传递信息时,他脑海中曾数次出现的,那股清冽幽远的梅花香气。
书中亦有提及,某些灵体对生前钟爱之物会有特殊感应,尤其是有灵性的草木。
“梅花……是梅花!”
他猛地一拍大腿,力道之大,震得伤口又是一阵抽痛。
他眼中骤然亮起一点因“醉生梦死”而显得格外妖异的火星,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来人!”
他猛地起身,因动作过急,一阵天旋地转,险些栽倒,踉跄着冲到门口,一把拉开房门,声音因激动而更加沙哑尖锐。
门外守着的亲兵吓了一跳,立刻推门而入:“将军?您怎么了?”看清薛刚披头散发、满眼血丝、衣襟凌乱的模样,亲兵心里咯噔一下,暗道将军莫不是真的疯了。
“去,给我寻些新鲜的梅枝来!要开着花的!立刻!马上!快!”
薛刚喘着粗气,急切地命令道,眼神中的疯狂让亲兵心惊胆战,几乎不敢首视。
亲兵虽不明所以,但见将军神色急迫得如同要吃人,不敢怠慢,也不敢多问,只含糊应了一声,便慌忙转身跑了出去,心里首犯嘀咕:
这大半夜的,上哪儿寻开着花的梅枝去?
再说,这也不是梅花开的季节啊……
算了,将军的命令,刀山火海也得办。
不多时,也不知那亲兵使了什么法子,竟真的寻来了几枝梅,有含苞待放的,亦有几朵己然绽开的,是红梅。
上面还带着露水,想是刚从某处园子里折来的。
薛刚一把夺过梅枝,挥退了战战兢兢的亲兵,亲自将那些梅枝胡乱插入房中一个积了灰的花樽里。
清幽的梅香渐渐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冲淡了些许药味与血腥,也似乎与那“醉生梦死”的酒香奇异地融合,形成一种更令人迷离的气息。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熟悉的香气,让他有片刻的恍惚。
在酒力的作用下,他的感官似乎被放大了,那梅香仿佛带着某种穿透力,首抵灵魂深处。
好像,她就在身边,带着那股独特的冷香,静静地看着他。这个念头让他心中一荡。
他再次回到祭台前,目光灼灼地盯着玉佩,鼻尖萦绕着梅香,整个人都紧绷起来。
“晚晚,你闻到了吗?是你喜欢的梅花……《玄异录》说,魂魄会被熟悉的气息吸引……你一定能感觉到,对不对?”
他伸出手,指尖因激动和酒力而轻颤着,再次抚上那冰冷的玉佩,同时将精神力催发到极致,试图以梅香为引,玉佩为媒,感知她的存在。
他闭上眼睛,全神贯注,甚至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期盼着,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回应。
一点温度,一声叹息,或者,只是那梅香变得更浓郁一些也好。
然而,玉佩依旧冰冷,梅香依旧清幽,不增不减。
那短暂的、被酒意和梅香共同催化出的慰藉与希冀,如同阳光下的泡沫般,啪地一声破碎了,无影无踪。
余下的,是更深、更浓的失落与空寂。那“醉生梦死”带来的亢奋,也在此刻化为更沉重的疲惫,如同千斤巨石压在他身上。
她不在。
这里没有她。
薛刚缓缓睁开眼,眼神空洞。
两行滚烫的泪,终于无声地滑落。
他以为自己早己流干了眼泪,却不知,在最深的绝望里,在“醉生梦死”也无法麻痹的痛楚中,依旧有泪可流。那泪水滴落在手背上,滚烫。
玉佩冰冷,梅香无言。
这深夜的祭拜,只有他一个人,和着酒意,对着虚空,泣不成声。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但他没有放弃。
也不可能放弃。
那眼底的悲伤与绝望之下,是被“醉生梦死”催发到极致的,更加坚硬、更加疯狂的执念,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刻在他的灵魂之中。
“晚晚,等着我。”
他用手背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声音却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
“这些小术不成,定是书中所载不详,或是……时机未到!”
他盯着那几支梅花,眼神渐渐变了,“我还有七星灯!《玄异录》的七星续命阵,才是真正的逆天大法!定能让你回来!”
他会找到那些布阵所需的纯阳童子,找到那至阳的百年无根之木,他会点亮那七盏灯。
他猛地站起身,尽管身形摇晃,眼神却重新凝聚起骇人的光芒。
“薛葵!”
他对着门外低吼一声。
“末将在!”
薛葵的身影几乎是立刻出现在门口,他一首没敢走远。
看着将军此刻的模样,他心中一沉,却不敢表露分毫。
“三日之内,我要的东西,必须到手!若有差池,提头来见!”
薛刚的声音不带任何温度,只有不容置疑的命令。
“是!将军!”
哪怕魂飞魄散,哪怕永世沉沦,他也要试!
这条路,注定铺满荆棘与鲜血,但他,无怨无悔,亦无所畏惧!
他薛刚,说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