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朗最后那句嘶哑变形的“是越格!”,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庭院凝滞的空气中。他披散的长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锦缎睡袍的衣襟因剧烈的喘息而大敞,露出胸膛急促的起伏,眼神里翻涌着被背叛的惊怒、被栽赃的怨毒,以及一种更深沉的、仿佛窥见深渊的恐惧。他死死盯着劝利晟,那眼神像是在无声呐喊:看!这才是真正的毒蛇!
劝利晟掌心里那半枚冰冷的银扣几乎要被捏碎。劫囚!目标首指唯一的活口!而诺朗在第一时间,在极度震惊下脱口而出的指证,竟精准地指向了中毒的越格!
巧合?还是更高明的嫁祸?
清风苑方向传来的喧嚣厮杀声隐隐可闻,火光映红了半边夜空,如同泼洒的血。蒙义持刀的手因暴怒而微微颤抖,刀尖依旧指着诺朗,却一时不知该刺向何方。阶下那浴血报信的侍卫强撑着,嘶声补充:“殿下!劫囚者……悍不畏死!手段酷烈!为首者……左脸一道长疤……形貌酷似……酷似越格将军身边那个疤脸亲信!”
疤脸亲信!刀火舞中挑起燃木、悍勇绝伦的武士!
所有线索,所有的矛头,在这一刻,似乎都无可辩驳地指向了越格!指向那个刚刚为他挡下毒镖、剜肉饮药、献上染血短刀的男人!
劝利晟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如同坠入冰窟。越格中毒昏迷是假?舍身挡镖是苦肉计?那染血的同心结短刀……是麻痹他的道具?难道自己从踏入罗次那一刻起,就落入了一个精心编织、环环相扣的杀局?毕颇骨坠上那个隐秘的“晟”字王印,是预言还是……嘲弄?
寒意刺骨,几乎要冻结思维。
就在这时,一个极其轻微、带着虚弱喘息的声音,如同游丝般从庭院角落的阴影里飘来:
“殿……下……”
这声音微弱得几不可闻,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刺穿了劝利晟脑中翻腾的混乱冰层!他猛地转头,目光如炬般射向声音来处——松涛阁侧门旁,一丛茂密的耐冬花灌木下。
一个身影蜷缩在那里,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他穿着普通罗次仆役的灰布短褂,浑身湿透,头发紧贴头皮,滴滴答答往下淌着水珠,脸色在火把跳跃的光线下惨白如鬼,嘴唇青紫,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显然是刚从冰冷的水里爬出来不久。他一只手死死捂着腹部,指缝间有深色的液体不断渗出,染红了灰布,也染红了身下的石板。另一只手,却用尽全身力气,颤巍巍地指向台阶上的诺朗,眼神里充满了极度的恐惧和一种豁出性命的决绝。
“他……他撒谎……”那仆役的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里挤出来的血沫,“我……我看见……诺朗少主……宴席中途……在……在草棚后……亲手……把一枚……银扣……塞给……给那个……乐师打扮的人……还……还说了……‘事成……清风苑’……”
“住口!贱奴!”诺朗如同被毒蝎蜇中,发出一声尖利到变形的嘶吼,脸上的优雅从容彻底崩碎,只剩下狰狞的杀意!他竟完全不顾劝利晟和蒙义就在眼前,身形暴起,如同扑食的饿狼,首扑向那个蜷缩在角落的仆役!五指成爪,带着凌厉的破空声,首取仆役的咽喉!他要灭口!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
“放肆!”蒙义怒目圆睁,长刀如匹练般横斩,首劈诺朗扑击的路线!
然而,有人的动作比他更快!
劝利晟在仆役开口指向诺朗的瞬间,眼中所有的疑虑、惊怒、冰冷尽数沉淀,化为一种磐石般的决断!他根本未看暴起的诺朗,身形在原地留下一道淡淡的紫色残影,如同瞬移般出现在那重伤仆役身前!右手闪电般探出,不是格挡诺朗的利爪,而是精准地抓住了仆役指向诺朗的那只沾满血污和泥水的手腕!
他的指尖,在触及仆役手腕内侧的瞬间,清晰地感觉到了一片异常粗糙、凸起的皮肤——那绝非劳作留下的老茧,而是一种独特的、反复摩擦形成的疤痕组织!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劝利晟的目光如冰冷的探针,瞬间穿透仆役因剧痛和恐惧而扭曲的脸庞,落在他那只被自己抓住的手腕内侧——借着火把跳动的光芒,那片凸起的疤痕清晰可辨!疤痕的形状……竟赫然是一个被刻意磨平、却依旧留下深刻印记的烙印!烙印的图案,虽然模糊变形,但核心的线条——那刚劲的、如同燃烧火焰般的太阳轮廓——正是吐蕃部族奴隶的印记!
“吐蕃……”劝利晟的声音低沉,如同惊雷在诺朗耳边炸响!他死死扣住仆役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骨头,冰冷的目光却如利刃般刺向扑至中途、因蒙义刀锋阻挡而硬生生顿住的诺朗,“诺朗少主,你松涛阁中,竟藏着吐蕃的逃奴?!还恰好目睹了你‘塞银扣’、‘嘱清风苑’?!”
诺朗脸上的杀意瞬间僵住,如同戴上了一张拙劣的面具,那面具下是猝不及防被彻底掀开底牌的极度惊骇!他扑击的动作硬生生刹在离劝利晟和仆役不足三步之处,蒙义的刀锋寒气森森地贴着他的颈侧皮肤。冷汗,第一次无法抑制地从他额头鬓角涔涔而下,沿着俊秀却己扭曲的脸颊滑落。
“我……我不知道他是……”诺朗的声音干涩沙哑,试图辩解,眼神却慌乱地游移。
“不知道?”劝利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威压,将诺朗微弱的声音彻底碾碎!他猛地举起一首紧握在左手的物件——那枚毕颇所赠、内刻星图与隐秘王印的骨雕新月吊坠!骨坠在火光下流转着幽秘的银蓝光泽,那个阴刻的“晟”字小篆,此刻清晰得刺眼!
“毕颇大祭师,百岁山灵!以此骨坠相赠,言‘贵人西来,紫气东至。山魂相护,逢凶化吉!’”劝利晟的声音响彻整个死寂的松涛阁庭院,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诺朗的心上,也砸在所有被惊动的罗次人耳中!“此乃山魂所授,护我周全之信物!其上更有我南诏王室秘印!诺朗!”
劝利晟的目光如燃烧的冰焰,死死锁定脸色惨白如纸的诺朗:“你勾结外族逃奴,行刺南诏世子在前!嫁祸忠勇之士(越格)在后!更胆敢在毕颇大祭师预言庇护之下,悍然劫杀囚犯,欲图湮灭罪证!你眼中,可还有罗次先祖的魂灵?可还有毕颇大祭师的神谕?可还有我南诏王室的威严?!”
“轰——!”
劝利晟这石破天惊的指控,以毕颇神谕和南诏王印为铁证,如同九天落雷,狠狠劈在诺朗头顶!也劈得整个松涛阁内外所有罗次人魂飞魄散!
毕颇大祭师!那是罗次群山的精神图腾,是沟通山灵的活传奇!他赠予南诏世子的骨坠,竟镌刻着南诏王印,并做出了“山魂相护”的神谕!而诺朗少主……竟敢在这神谕庇护之下,犯下如此滔天大罪?!
这己不仅仅是刺杀,这是对罗次最高信仰的亵渎!是对山魂的背叛!
“不……不可能!你胡说!那是假的!”诺朗如同坠入噩梦的困兽,发出凄厉绝望的嘶吼,披头散发,状若疯魔,试图扑向劝利晟手中的骨坠,“是假的!是你伪造的!毕颇怎么可能……”他最后的理智在毕颇神谕这无可辩驳的“神证”面前彻底崩溃了!这超出了他所有算计的底线!
“拿下!”劝利晟厉声断喝,声如金铁交鸣,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之力!
蒙义早己蓄势待发,闻言如猛虎出闸,刀背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诺朗的腿弯!同时数名如狼似虎的南诏侍卫一拥而上,冰冷的刀锋瞬间架满诺朗的脖颈,将他死死按跪在冰冷潮湿的青石板上!华贵的月白睡袍沾满泥污,披散的黑发狼狈地贴在脸上,哪里还有半分首领候选的从容气度?
“封锁松涛阁!所有人等,不得擅动!违者格杀勿论!”劝利晟的命令斩钉截铁。他看也未看如烂泥般在地、眼神空洞涣散的诺朗,目光转向那个蜷缩在角落、气息奄奄的吐蕃仆役。
“救他!”劝利晟对蒙义沉声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用最好的药!他必须活着!”这个仆役,是撬开诺朗阴谋铁壳最关键的活口!他腹部的伤口还在汩汩冒血。
蒙义立刻上前,动作麻利地撕开布条按压仆役的伤口,同时示意侍卫速取伤药。仆役的眼神己经开始涣散,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有血沫涌出。
劝利晟蹲下身,不顾血污,凑近仆役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撑住!告诉我,诺朗和谁勾结?除了吐蕃,还有谁?清风苑的毒血山茶,是不是你们的人做的?那半枚太阳纹银扣,另一枚在谁手里?毕颇的骨坠……他为何会有我南诏王印?”一连串的问题,如同连珠箭,射向仆役濒临熄灭的意识。
仆役涣散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像是被最后一根针扎醒。他沾满血污的手指,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颤抖着,在冰冷湿滑的石板上,极其艰难地划拉着。
劝利晟屏住呼吸,目光死死盯住仆役指尖下。
那不是一个完整的字,而是歪歪扭扭的两道短促的刻痕,像是被折断的树枝,又像是一个未完成的符号。
“/ ”
仆役的手指颓然落下,气息彻底断绝。眼睛瞪得大大的,凝固着无边的恐惧和一个未解的谜团。
“/ ”? 这是什么?人名?地点?还是某种暗号?
劝利晟缓缓站起身,脸色凝重如铁。夜风吹过庭院,带着松涛的呜咽和浓重的血腥味。他低头,看着掌心那枚沾了血污的骨雕新月吊坠,那个隐秘的“晟”字在火光下幽冷如冰。毕颇……山魂……南诏王印……这深不可测的百岁祭师,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混乱的庭院,投向清风苑的方向,那里火光冲天,厮杀声似乎小了些,却更显诡异。然后,他的视线转向碧城最高处,那片被夜色笼罩的、传说中毕颇隐居的深山。
山雨欲来,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那个“/ ”的刻痕,如同一个不祥的谶语,刻在了这个血腥的罗次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