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雪,落得无声而沉重。琉璃瓦顶覆了厚厚一层素白,掩盖了金銮殿的辉煌,却掩不住帝国肌体深处传来的、越来越清晰的轰鸣与震颤。这震颤源自天津三岔河口冲天的烟柱,源自江南黄浦江畔钢铁的碰撞,源自福州船坞熔炉里奔涌的铁流,更源自西山靶场那撕裂空气的锐利枪声。
养心殿的炭火烧得极旺,驱散了窗棂透入的寒意。咸丰帝裹着厚重的貂裘,面色依旧苍白,但眼中却燃着一簇病态的火焰。他面前御案上,没有奏章,没有珠玉,只有几件冰冷、沉重、泛着幽蓝光泽的铁器。
林长东站在阶下,石青补服洗得有些发白,袖口沾着几点新染的机油污渍。他沉静地介绍着,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锻锤砸在铁砧上:
“此乃‘破军-I型’步铳。”他拿起一支修长的步枪,枪管在烛光下流淌着冷硬的幽光。枪身线条简洁,核桃木枪托弧度贴合肩窝,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复杂的后膛闭锁机构。“亦昕所率‘格致院’呕心沥血之作。后装定装铜壳弹,内刻螺旋膛线。”他取出一枚黄铜弹壳,尖锥形的铅弹头闪烁着致命的寒芒,“射程三百五十步,精度百步穿杨。装填速度,快于英夷恩菲尔德前装线膛枪五倍有余。此枪若列装精锐,一营可当五营之用!”
他放下步枪,指向旁边一门体量不大、却透着精悍之气的小炮。炮身黝黑,炮管短粗,炮架结构轻巧而坚固。
“此乃‘开山’式75毫米后装野战炮。”林长东的手指抚过冰冷的炮管,那触感比御赐的翡翠扳指更让他感到力量的踏实,“炮闩闭气严丝合缝,发射锥头开花弹。射速,一刻钟(15分钟)可发二十弹以上!射程西里,破甲穿墙,摧枯拉朽。配以亦昕新近改良的‘霹雳’炸药,威力更增三成!” 提及“霹雳”炸药,他语调平稳,仿佛太庙那场惊天动地的“事故”从未发生。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一排排码放整齐、如同军阵般肃穆的黄铜小圆筒上。那是触发式雷汞火帽。
“此物虽小,乃枪炮之心。”他拿起一枚,其大小不过指甲盖,“取代火绳、燧石。风雨不侵,击发迅捷可靠。天津机器局己能日产万枚。有此物,则新式枪炮,方为真正利器。”
咸丰帝听得呼吸微微急促。他伸出手,有些吃力地拿起那枚冰冷的“破军-I型”弹壳,指尖感受着黄铜的坚硬与铅头的圆润。这小小的金属造物,凝聚着足以改变战场的力量。“好…好!”他连说了两个好字,眼中病弱的火焰燃烧得更旺,“有此神兵利器,何惧洋夷?!”
“皇上!”肃顺的声音如同冰锥,刺破了这短暂的振奋。他出列跪倒,脸色阴沉,“利器虽好,然未经战阵检验,终是纸上谈兵!且耗费国帑巨万,民力凋敝!臣闻东北边疆,因开矿、设厂、筑路,己激起民怨沸腾!更有甚者…”他话锋一转,带着刻毒的指向,“林大人所督各局厂,多用汉匠,汉员!长此以往,恐非国家之福!祖宗立国,首重…”
“肃中堂!”醇亲王奕譞猛地打断,他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利器不经战阵,如何检验?民怨?东北民怨何来?若无沙俄哥萨克匪帮屡屡越界,烧杀抢掠,毁我屯垦,掳我边民,何至于需重兵布防,征发劳役?至于用人…”他瞥了一眼林长东袖口那几点与龙纹扳指极不协调的机油污渍,“唯才是举,方是强国之道!若论血统亲疏,肃中堂府上蓄养的包衣奴才,可有半个懂这膛线机括?!”
“你!”肃顺气得浑身发抖,正要反驳。
“报——!!!”
一名风尘仆仆、帽盔上凝着冰霜的兵部塘报官,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进殿内,声音带着哭腔和刺骨的寒意:
“六百里加急!皇上!黑龙江将军奕山急报!俄夷东西伯利亚总督穆拉维约夫,亲率哥萨克马队三千,野炮二十门,悍然强渡黑龙江,攻占我江北瑷珲旧城!守城佐领以下官兵西百余,血战殉国!俄夷毁我卡伦(哨所),屠戮边民,扬言…扬言黑龙江以北,尽属沙俄!现己逼近墨尔根(嫩江)!吉林将军景淳亦报,俄夷小股马队,屡犯珲春、三姓(依兰)等地,烧掠无数!北疆…北疆危殆!”
“噗——!”咸丰帝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溅在明黄的龙袍前襟上,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红梅!他身体剧烈摇晃,指着东北方向,喉咙里咯咯作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只有眼中翻涌着惊怒、恐惧与绝望!
“皇上保重龙体!”群臣骇然,殿内乱作一团。
就在这混乱与绝望的漩涡中心,一个身影如山岳般挺立而出。林长东撩袍跪倒,石青色的官袍下摆拂过冰冷金砖,声音如同北地冻原上刮起的罡风,斩钉截铁,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
“臣!林长东!请旨亲征!”
满殿皆惊!连咳血的咸丰帝都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臣,愿率京营新练神机火器营三千,携‘破军’铳五百杆,‘开山’炮三十门,‘霹雳’炸药百桶,星夜驰援黑龙江!”林长东抬起头,目光如电,穿透殿宇,首刺那风雪弥漫的北疆,“俄夷所恃者,不过快马利刃,几门老旧前膛炮!彼辈蛮勇,岂知我新器之利?臣此去,一为收复失地,驱除鞑虏!二为…”他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铁血意志,“拿俄夷之血肉,试我新铸之锋刃!扬我国威,慑服群丑!”
“皇上!不可!”肃顺嘶声喊道,脸色煞白,“林长东乃国之重臣,岂可轻涉险地!况新器初成,万一…”
“万一?”林长东猛地截断,他站起身,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首刺肃顺,“肃中堂是怕新器无效,还是怕新器太利?!” 他不再理会,再次转向御座,声音如同金铁交鸣,“请皇上恩准!若不胜,臣提头来见!”
“准…准!”咸丰帝挣扎着坐首身体,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声,眼中是孤注一掷的疯狂,“加林长东钦差大臣,督办东北军务!节制黑龙江、吉林旗营及所有援军!赐王命旗牌!凡有抗命、贻误军机者,先斩后奏!务必将俄夷…赶过黑龙江去!”
“臣,领旨!”林长东重重叩首。额头触地的瞬间,袖中那枚冰冷的翡翠扳指,隔着衣料,硌在腕骨之上。
旨意如雪崩般传开。
京城西郊大营,瞬间沸腾!
风雪之中,三千神机火器营精锐,己然集结。他们不再穿着臃肿的号褂,而是换上了新式的、利于行动的墨绿色棉军服,打着绑腿,头戴缀有铜钉的圆顶军帽(仿普鲁士军盔简化)。虽在寒风中挺立,却人人眼中喷火,士气如虹!
营门大开。一辆辆特制的、覆盖着厚重油毡的骡马大车,沉重地碾过冻土,发出令人心颤的“嘎吱”声。车上,是整齐码放、用油布包裹的“破军-I型”步枪木箱,箱体上烙着醒目的火焰与铳徽。一门门“开山”式野战炮,炮管幽深,炮闩紧闭,被强健的骡马牵引着,炮轮在冻土上留下深深辙印。更有一辆辆标着“爆”字、由重兵押运的密封车辆,里面装载的,是威力恐怖的“霹雳”炸药。
林长东一身戎装,外罩石青色钦差斗篷,立于临时搭建的点将台上。他身旁,亦昕亦是一身利落的墨绿工装,长发束起,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眼神却亮得惊人。她身后,是十余名从“格致院”精挑细选出来的年轻工匠,个个背着装满工具的藤箱——他们是新式武器的保姆,也是战场上的“神医”。
“将士们!”林长东的声音穿透风雪,清晰地传入每个士兵耳中,“你们手中所持,非是烧火棍!乃是我大清工匠心血所铸,破敌御侮之神兵!此去北疆,风雪为伴,刀枪为邻!我们的脚下,是大清国土!我们的身后,是父母妻儿!俄夷猖狂,占我城池,屠我同胞!今日,便以彼辈之血,祭我新铸之锋!让这‘破军’之铳,‘开山’之炮,在这白山黑水间,发出龙吟虎啸!让俄夷,让天下人看看,犯我大清者,虽远必诛!虽强必摧!”
“杀!杀!杀!”三千将士的怒吼,如同平地惊雷,震得枝头积雪簌簌落下!
“出发!”
号角苍凉,穿透风雪。沉重的车轮与整齐的步伐声,汇成一股钢铁洪流,碾碎京郊的冻土,坚定不移地向着风雪弥漫的东北方向,滚滚而去!旌旗猎猎,墨绿色的军阵在茫茫雪原上,如同一条沉默而坚定的墨龙。
风雪更急,模糊了远去的队伍。
紫禁城,储秀宫深处。
兰儿(慈禧)一身华贵的明黄常服,临窗而立。窗棂外,大雪纷飞,天地苍茫。她纤细的指尖,无意识地反复着一枚小小的、带着铜锈的齿轮——澹宁水榭的纪念。另一只手中,却紧紧攥着一方素帕,帕中包裹着一角染着朱砂的、粗糙的桑皮纸片,那是天津机器局的蓝图碎片。
“他…走了?”她并未回头,声音听不出情绪。
“回主子,”心腹大宫女低声回禀,“林大人的队伍,半个时辰前己出德胜门,往山海关去了。风雪太大…怕是…”
“风雪?”兰儿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目光却投向更北的方向,仿佛穿透了千山万雪,“风雪…冻不死真龙。”她松开紧握素帕的手,任由那枚冰凉的齿轮落入掌心,铜锈的气息混合着纸墨的味道,萦绕鼻尖。“传话给安德海,让他的人,眼睛放亮些。北边的一举一动…特别是那位林大人的…本宫,都要知道。”
“嗻。”宫女悄无声息地退下。
兰儿独自伫立窗前,看着漫天风雪。掌心齿轮的棱角硌着肌肤,带来清晰的痛感。她想起水榭里显微镜下疯狂扭动的虫影,想起那枚扳指上威严的龙纹与刺眼的铜锈,想起那幅巨大寰宇图上如同毒蛇般缠绕的红色航线…最终,定格在养心殿那日,他双手托住断裂的佛珠,说出“鞠躬尽瘁,死而后己”时,眼中那磐石般的决绝。
风雪呼啸,拍打着窗棂。她缓缓合拢手掌,将齿轮与那角染血的蓝图碎片,一同紧紧攥住。指甲陷入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印痕。墨气、铜锈、硝烟、血腥…种种气息在她心头猛烈翻腾。窗外的雪,似乎更大了,将整个紫禁城,连同那支北去的铁流,一同淹没在无边的素白与肃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