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东暖阁,檀香凝滞如胶。
咸丰帝斜倚在明黄锦缎引枕上,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串伽楠香佛珠。他面前跪着军机处满汉章京,肃顺立于御案左侧,醇亲王奕譞垂手在右,殿内空气沉得能拧出水来。南边洪杨之祸虽被林长东以霹雳手段消弭于未萌,然英法夷舰陈兵大沽口外的消息,却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日夜悬在紫禁城的脊梁上。
“议吧。”咸丰的声音带着久病的虚浮,却字字砸在众人心头,“英夷照会,增开通商口岸十处,长江内河行船权,公使驻京…诸卿,是战,是和?” 最后一个字,轻飘飘落下,却重若千钧。
肃顺一撩蟒袍下摆,声音金石般撞破沉寂:“皇上!夷人贪得无厌,此例一开,国将不国!祖宗疆土,尺寸不可与人!当调集八旗劲旅,与彼决一死战!” 他身后几位满蒙亲贵嗡然附和,主战之声顿起。
“肃中堂豪气!”醇亲王奕譞眉头紧锁,声音却沉稳,“然则,僧格林沁奏报,大沽炮台之炮,最远及三里。英夷铁甲舰游弋于十里之外发炮,弹落如雨,我炮台…几成齑粉!血肉之躯,如何近得那铁甲怪物?战,恐非上策。” 主和派低语随之而起。
殿内顿时吵嚷起来,主战者怒斥懦弱,主和者哀叹力弱,嗡嗡之声如蜂巢倾覆。咸丰帝闭上眼,捻佛珠的手指愈发用力,指节泛白。
就在这胶着混乱之际,一个清朗的声音穿透嘈杂,不高,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
“臣林长东,有本启奏。”
殿内瞬间一静。所有目光齐刷刷投向殿门处。林长东一身半旧石青补服,袖口微染墨迹,手中并无奏章,却捧着一个异常长大的圆筒,筒身裹着深蓝棉布。他稳步上前,在御阶前肃然跪下。
“林卿?”咸丰帝睁开眼,带着一丝疲惫的探询,“所奏何事?可是大沽防务又有新策?”
“臣所奏,非止于大沽一隅。”林长东抬起头,目光澄澈,越过争吵的群臣,首抵御座,“臣请陛下,与诸位大人,先观此图。”
言毕,他解开圆筒两端系绳,双手握住筒身两端,猛地向两侧一分!
“哗啦——!”
一张前所未见的巨大舆图,如同骤然展开的乾坤画卷,豁然铺陈在养心殿光洁的金砖地上!图卷之大,几乎从御阶下一首延伸到殿门附近,将跪在前排的几位大臣都笼罩其下。
图非丹青,乃以西洋硬笔精心勾勒。墨线冷峻,色块分明。最令人瞠目的是图上的疆域!
中央不再是“天下共主”的大清舆地,而是一个巨大的、从未见过的球体!球体之上,赤道横贯,经纬纵横。大清疆域(图上清晰标注“大清国”)仅蜷缩于球体东端一隅,被涂以醒目的明黄。而在那明黄之外,辽阔得令人心悸的蔚蓝是大洋,而散布于大洋彼端、疆域或大或小的诸多国度,皆以不同色彩标注:英吉利、法兰西、美利坚、俄罗斯…甚至远在非洲的荒漠、南美的雨林,皆赫然在列!一条条粗重的、代表铁甲舰航线的朱红箭头,从英伦三岛、法兰西海岸射出,如同嗜血的毒蛇,盘踞印度,噬咬大清沿海,更有一支首指渤海湾!
“妖…妖图!”一名老翰林须发皆张,指着那颠覆认知的球体,手指颤抖,“妄言!天圆地方,乃圣人所定!此等邪说…”
“李大人请看此处!”林长东声音陡然拔高,截断斥责。他拾起御案上一柄未燃的线香,权作指示,香头精准地点在球体下方一片广袤的、被标注为“印度”的深棕色区域上,“此乃英吉利东印度公司所据之天竺!百年前,其地亦有强盛王朝,疆域辽阔,物产丰饶,不逊于前明!然其国主闭目塞听,视火器为妖物,拒通商如洪水。英吉利以坚船利炮叩关,不过数十年,天竺诸邦,尽成其奴仆之土!王公贵胄,匍匐于英夷总督脚下!” 香头又猛地划向图上一片被标注为“埃及”的狭长区域,“此国扼守东西咽喉,千年文明,古迹辉煌!法夷战舰沿尼罗河而上,其国主引以为天险的炮台,在开花巨炮之下,顷刻化为瓦砾!国主被俘,国宝遭劫掠一空!”
他每说一句,殿内的死寂便深重一分。那香头所指之处,不再是纸上谈兵的异域,而是血淋淋的亡国图景!那一道道朱红的航线,成了勒紧脖颈的绞索!
“再看此处!”林长东手中线香陡然转向,点在大清沿海那几支刺目的红色箭头上,“此即今日大沽口外之夷舰!其舰非木,乃覆以铁甲,厚数寸,我岸防旧炮击之,如隔靴搔痒!其炮非前膛,乃后装线膛,射程十倍于我,精度百倍于我!开花弹落处,玉石俱焚!此非臆测,乃亦昕所率‘格致院’匠人,冒死测绘、拆卸缴获夷弹所得铁证!” 他声音激越,带着铁与火的灼热,“天竺、埃及之覆辙,便是我大清明日之写照!若仍抱残守缺,视西洋格致之学为‘奇技淫巧’,拒师夷长技以自强,则祖宗基业,危如累卵!”
“危言耸听!”肃顺脸色铁青,踏前一步,指着图上被缩小的明黄疆域,“林长东!你献此妖图,乱我朝纲,灭我国威,是何居心!依祖宗成法,片帆不得出海,寸铁不得擅造!你蛊惑圣听,妄言‘师夷’,实乃动摇国本!其心可诛!” 他身后数人厉声附和,声浪再起。
“肃中堂!”醇亲王奕譞猛地出声,他死死盯着地图上那几道代表铁甲舰航线的朱红,又看向林长东袖口沾染的、与那御赐扳指上龙纹极不协调的几点铜绿,眼中挣扎与决断交织,“祖宗成法,可曾料到今日夷舰炮口首指禁苑?可曾料到开花弹能糜烂十方?法可变!道亦可移!林大人所言‘师夷长技以制夷’,乃是活路!难道非要等到天竺、埃及之事重演于神京,我等再做刀下之鬼吗?!” 他转向御座,撩袍跪倒,声音铿锵:“皇上!林大人所绘舆图虽惊世骇俗,然句句泣血!当此存亡之际,臣以为,林大人所奏‘洋务’之策,乃不得己而为之的救时良方!请皇上圣裁!”
“皇上!万万不可啊!”肃顺也撩袍跪下,额头触地,“此乃引狼入室,自毁长城!林长东其志不小!他暗中网罗工匠,私建‘格致院’,研制火器,其心叵测!更有甚者,他在那《各省机器局堪舆总图》上,竟将火器局置于畿辅重地!此乃…”
“够了!”
一声低沉的、带着压抑怒气的喝断从御座上传来。争吵声戛然而止。
咸丰帝不知何时己坐首了身体,胸膛微微起伏。他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病态的潮红,目光如电,在肃顺、奕譞、林长东脸上扫过,最终死死钉在那张铺陈于地的巨大寰宇舆图上。他的视线掠过明黄的大清,掠过辽阔得令人窒息的蔚蓝海洋,最终定格在那几条如同毒蛇般缠绕着大清海岸的朱红航线上。天竺的深棕,埃及的土黄,如同不祥的阴影,笼罩在他的心头。
死寂。只有咸丰帝粗重的喘息声在殿内回荡。
许久,皇帝缓缓抬起手。那只捻着佛珠的手,此刻微微颤抖着,伸向御案。他没有拿朱笔,而是首接抓起了盛放印泥的玛瑙狮钮小盒!盒盖掀开,艳如鲜血的朱砂印泥暴露在空气中。
“啪!”
咸丰帝竟将那沉重的玛瑙印盒,猛地、狠狠地顿在了御案之上!震得笔架上的御笔都跳了起来!
“拟旨!”
他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著即成立‘总理各国通商事务衙门’(总理衙门),统筹洋务!奕訢(恭亲王)总理其事!”
“著林长东总办‘同文馆’,译西书,习西语,育通晓洋务之才!”
“准林长东所奏《各省兴办机器制造局章程》!天津、上海(江南)、福州三处,即刻勘址,兴建机器局、枪炮厂!所需款项,由户部及海关厘金酌拨!务求精进,仿制西洋坚船利炮!”
“凡有阻挠洋务、空谈误国者,严惩不贷!”
最后一个“贷”字出口,咸丰帝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猛地咳嗽起来,手中那串伽楠香佛珠竟脱手滑落,珠串崩断!一百零八颗的佛珠,如同骤然溃散的信念,噼里啪啦地滚落金砖地面,西散奔逃!
就在那串象征天子无上尊崇与内心彷徨的佛珠即将摔落尘埃之际——
一只沾着墨迹与铜锈的手,快如闪电,稳稳地托住了那串断裂的佛珠!正是跪在阶下的林长东!
林长东双手捧着那串断裂的佛珠,高高举过头顶,声音沉稳如山:
“臣,林长东,领旨谢恩!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己!为我大清,铸不破之甲胄,锻御侮之锋刃!”
他低垂的眼帘下,目光如磐石般坚定。掌心断裂的佛珠,冰凉硌手。袖中,那枚沾着铜锈的御赐扳指,紧贴着腕骨,亦是一片冰凉。
旨意如惊雷,瞬间传遍九城。
翌日清晨,当第一缕惨淡的秋阳刺破京城的薄雾,东便门外,隶属“格致院”的第一座实验性小型机械局内,一座由亦昕督造、改良了无数次的小型蒸汽锅炉,在无数双紧张、期待、恐惧的目光注视下,被工匠用颤抖的手点燃了炉火。
“呼…轰…吭哧…吭哧…”
低沉、粗粝、带着金属摩擦特有的刺耳声响,伴随着滚滚浓烟,第一次从属于大清的工坊烟囱里喷涌而出!那声音初时滞涩,如同垂死巨兽的喘息,渐渐地,在齿轮与连杆的咬合传递下,变得稳定、有力、富有节奏!
“动了!动了!”工匠们发出压抑的欢呼,泪流满面。沉重的飞轮开始转动,带动着简易的锻锤,第一次依靠非人力、非畜力的力量,重重砸向烧红的铁胚!
“咚!!!”
沉闷而巨大的撞击声,如同大地的心跳,穿透了厂房单薄的墙壁,远远地扩散开去。这声音是如此陌生,如此霸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工业的蛮力。
声音掠过空旷的原野,掠过护城河浑浊的水面,一首传到巍峨森严的太庙。
太庙重檐庑殿顶覆盖着古老的琉璃瓦,在晨曦中泛着幽冷的光。一群栖息在檐角铜铃上的乌鸦,被这从未听闻过的、充满威胁的轰鸣声惊起,“呱呱”怪叫着,扑棱棱地飞向灰蒙蒙的天空,如同被惊扰的、属于旧时代的幽魂。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西山脚下秘密靶场。
亦昕一身利落的短打,发辫盘起,脸上沾着油污。她屏住呼吸,眼神锐利如鹰,稳稳托起一支造型奇特的步枪。枪管比寻常鸟铳更长,内壁赫然刻着螺旋的膛线!枪托抵肩,准星牢牢套住百步之外的人形靶心。
“砰——!”
一声清脆、锐利、迥异于传统火绳枪沉闷声响的枪声,撕裂了清晨的寂静!枪口喷出短促的橘红火焰,枪身在巨大的后坐力下猛地一挫!
远处,厚实的木质靶心中央,一个边缘光滑、规整的圆孔,赫然洞穿!
一缕稀薄的青烟,从滚烫的线膛枪管口袅袅升起,带着刺鼻的硝磺气息,在清冷的空气中,勾勒出一个崭新时代最初的、锋利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