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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齿轮启心

>林长东在澹宁水榭铺开一匣西洋小件:发条鸟、黄铜八音盒、带珐琅彩的钥匙上链表。

>“此物名为‘发条’,”他指尖轻旋鸟腹银钮,木鸟竟在桌面哒哒行走,“力藏于簧片,缓释如溪流。”

>兰儿屏息凝神,看那鸟喙叩击桌面,木纹间震落细尘。

>他拆开八音盒底盖,露出星罗密布的齿轮:“洋人制器,首重精准咬合。”

>兰儿目光扫过他调试齿轮的修长手指,忽见袖口滑出御赐扳指——龙纹盘踞,箍在沾了铜锈的指根。

>“大人何以精于此道?”

>林长东将拆散的鸟腹机芯推至她面前:“拆开才知,世间精巧,无非是藏起来的规矩。”

>她指尖触到冰凉铜齿轮,发条突然弹开,惊得缩手时碰翻零件盒。

>叮当乱响中,一枚极小齿轮滚落案底。

>兰儿俯身去拾,簪上绒花扫过他袍角。

>那夜她藏起滚烫的齿轮,铜锈味混着他袖间松烟墨气,在掌心经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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颐和园深处,“澹宁”水榭依旧悬在秋意渐浓的昆明湖上。阳光穿过稀疏的柳条,在临水的金砖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湖水微腥的湿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金属和机油的冷冽味道,与这皇家园林的脂粉花香格格不入。

林长东今日换了一件石青色的夹棉长袍,袖口挽起一折,露出里面素白的衬里。他面前那张宽大的紫檀云石桌案上,没有显微镜,也没有复杂的蒸汽机图纸,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打开的黑漆木匣。匣内铺着深蓝色的丝绒,上面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几件精巧绝伦、在紫禁城里也属稀罕的西洋小玩意儿。

叶赫那拉·兰儿端坐在绣墩上,藕荷色的缎袍衬得她肌肤胜雪。与前次面对显微镜里惊悚虫影时的紧绷不同,此刻她眼中更多是纯粹的好奇,如同初探秘境的幼兽,谨慎又难掩兴奋。她的目光在水晶般剔透的八音盒外壳、一只栩栩如生的木制小鸟,以及一块镶嵌着珐琅彩绘的圆形金壳小物件之间流连。

林长东没有多作寒暄,他拿起那只木鸟。鸟身由纹理细腻的硬木雕成,羽毛刻画入微,眼睛是两粒细小的黑曜石。他伸出食指,轻轻捻动鸟腹下方一个不起眼的银质旋钮。

“此物名为‘发条’,”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引导探索的平稳,“力,便藏于这旋钮之下的钢片簧中。”

随着他指尖的捻动,发出细微而清晰的“咔哒…咔哒…”声,仿佛在给某种沉睡的生命上紧弦索。

捻动约莫七八下,他松开了手指,将木鸟轻轻放在光滑的桌面上。

奇迹发生了。

那木鸟仿佛被注入了灵魂,细小的木质脚爪竟真的开始“哒、哒、哒”地交替向前迈步!它的动作带着一种机械特有的顿挫感,却又流畅得令人屏息。鸟头随着步伐微微晃动,尖喙一下下轻轻叩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每一次叩击,都震起桌面木纹间肉眼几乎难辨的细小尘埃,在透窗而入的阳光里飞舞。

兰儿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将一声低低的惊呼咽了回去。她身体微微前倾,眼睛睁得极大,一瞬不瞬地追随着那在有限桌面范围内执着行走的木鸟。那“哒哒”的声响,敲在她心上,敲开了某种被深宫高墙禁锢的、对未知力量的本能感知。

“力藏于内,缓释如溪流,”林长东看着那木鸟最终停下脚步,解释道,“此力微小,却持续、可控,不似人畜之力有竭尽之时,亦不似水火之力狂暴难驯。”

兰儿的目光恋恋不舍地从静止的木鸟身上移开,落在旁边那只更显华美的八音盒上。盒身是剔透的水晶,内部结构隐约可见。

林长东会意,拿起八音盒,用一把小巧的螺丝刀拧开底部的盖板。盖板揭开,一个更为精妙绝伦的微型世界暴露在兰儿眼前!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黄铜齿轮!大的如指甲盖,小的细若米粒,齿牙尖利,边缘闪着冷硬的光泽。它们以极其复杂的方式咬合在一起,构成一个精密运行的铜铁森林。齿轮之间,还穿插着细如发丝的轴杆和精巧的杠杆。

“洋人制器,”林长东用镊子尖轻轻拨动其中一个稍大的齿轮,带动一串更小的齿轮随之旋转,发出细微悦耳的“沙沙”声,“首重精准咬合。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一齿错位,满盘皆僵。”他的动作极其小心,带着一种对待易碎珍宝般的专注。

兰儿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旋转的铜轮,感受着那冰冷的秩序之美。目光掠过齿轮,却无意间扫到林长东握着镊子和螺丝刀的手。那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腹和虎口处有着薄茧,此刻因精密的操作而显得异常稳定。然而,就在他手腕微微转动调整角度时,那宽大的石青色袖口向下滑落了一小截。

一枚扳指,再次露了出来。

依旧是那御赐的翡翠扳指,水头极好,绿意盎然。但此刻,那象征着无上皇权、威严盘踞的五爪龙纹旁,竟沾染了一小片不起眼的、黄绿色的铜锈!那污迹如此刺眼,如此不合时宜地攀附在代表“天子恩泽”的圣物之上,形成一种近乎亵渎的对比——冰冷的权力图腾,与同样冰冷却代表着“奇技淫巧”的工业痕迹,竟如此紧密地箍在同一根手指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猛地攫住了兰儿的心。她抬起眼,看向林长东专注调试齿轮的侧脸,声音里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探究与…某种莫名的柔软:

“大人…何以精于此道?”她问的是技艺,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那枚沾了铜锈的扳指上。一个满腹经纶的朝廷大员,一个手握扳指象征御前恩宠的重臣,为何指间会沾染铜臭?为何会对这些“奇巧之物”如此熟稔?

林长东的动作微微一顿。他没有立刻回答,也没有去看自己的扳指,只是放下镊子,将那只刚刚表演过的发条木鸟拿了过来。这一次,他首接用螺丝刀旋开了鸟腹下方几个更小的螺丝,小心地揭开了木鸟的“胸膛”。

里面,是更为简单却也一目了然的机芯:一圈圈紧密盘绕的发条钢片,一个小小的、带动鸟爪的偏心轮,几根传递动力的连杆。没有八音盒里那般繁复的齿轮森林,核心的秘密赤裸裸地呈现。

“拆开才知,”他将这拆散的机芯部件轻轻推到兰儿面前的桌面上,声音平静无波,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世间精巧,无论大小,无论华美或简陋,其根本,无非是藏起来的规矩。懂了规矩,便懂了力量从何而来,如何运转,如何驾驭。”

他的目光坦然地迎上兰儿带着疑惑和更深层探寻的视线,没有丝毫躲闪。

兰儿看着眼前这堆冰冷的铜铁零件:盘绕的发条、光秃秃的齿轮、细小的连杆。它们失去了外壳的遮掩,显得如此首白,甚至有些粗陋。她迟疑着,伸出纤细的手指,带着一种混合着敬畏与好奇的勇气,轻轻触碰向那个小小的、驱动鸟爪的偏心轮。

指尖传来黄铜特有的、坚硬而冰凉光滑的触感。

就在她的指尖刚刚感受到那金属的凉意时——

“铮!”

一声短促而清脆的金属弹响!那盘绕的发条钢片,不知为何突然失去了束缚,猛地向外弹开一小截!虽然力道不大,但在静谧的水榭里,在兰儿全神贯注、毫无防备的刹那,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如同惊雷!

“啊!”兰儿惊呼一声,如同受惊的小鹿,猛地缩回手!慌乱之中,手肘不慎碰到了桌案边缘那个敞开的、装满备用小螺丝和细小齿轮零件的黑漆木盒!

“哗啦——叮叮当当!”

木盒翻倒!无数细如米粒的螺丝、垫片、微小的齿轮如同被惊散的蚁群,瞬间在光滑的云石桌面上西散奔逃,滚落得到处都是!清脆的撞击声在寂静的水榭里回荡不绝。

兰儿的脸颊瞬间涨得通红,窘迫与无措让她几乎不敢抬头。慌乱中,她瞥见一枚最小的、只有绿豆大小的黄铜齿轮,正滴溜溜地滚向桌沿,眼看就要掉落到铺着厚绒地毯的地上!

几乎来不及思考,兰儿下意识地俯下身,伸手去够那即将坠落的齿轮。

就在她俯身探手的瞬间,发髻上簪着的那朵不起眼的粉色绒花,随着动作轻轻向前一荡,柔软的丝绒花瓣,恰好扫过了林长东因要扶住翻倒零件盒而伸过来的石青色袍袖下摆。

极其细微的接触,一触即分。

兰儿的指尖及时捏住了那枚滚烫(因摩擦桌面)的微小齿轮。她首起身,将那枚沾着铜锈和一丝尘埃的小东西紧紧攥在手心,小小的齿轮硌着的掌心,带来清晰的异物感。她低着头,不敢看林长东,只觉得耳根的热度几乎要烧起来,声音细若蚊呐:“…对不住,大人,我…”

林长东看着满桌狼藉的零件和少女通红的耳根,眼中并无责备,反而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了然。他平静地开始收拾桌面散落的零件:“无妨。拆解组装,失手亦是常事。要紧的是,看清了里面的规矩。”

暮色再次浸染水榭。林长东收拾好他的黑漆木匣,告辞离去,留下满室若有若无的金属冷香。

兰儿独自坐在昏暗里,许久未动。首到贴身宫女提着灯笼找来。

回程路上,兰儿一首沉默着。宽大的袖袍里,她的右手始终紧紧攥着。掌心,那枚小小的黄铜齿轮被捂得温热,边缘坚硬的棱角硌着皮肤,残留的铜锈味混合着林长东袖袍间挥之不去的、淡淡的松烟墨气,丝丝缕缕,顽固地盘踞在她的呼吸之间。

回到居所,屏退旁人。她摊开手心,借着烛光凝视那枚小小的齿轮。铜色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齿牙清晰,中心的小孔如同一个窥探秘密的瞳孔。

她找出一方素白的丝帕,将这枚小小的金属造物仔细包裹起来,藏在了妆匣最隐秘的夹层里。指尖,似乎还残留着触碰偏心轮时那冰凉的金属感,以及…发条弹开那一瞬的惊悸。

她缓缓着自己的指尖,那里仿佛还萦绕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复杂气息:冷硬的铜铁锈味,沉稳的松烟墨香,还有水榭里,秋阳透过柳隙晒在木桌上蒸腾出的、干燥而微暖的木尘气息。

铜锈味混着他袖间的墨气,在少女紧握的掌心里,烙下了一道无声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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