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弱鬼索替

《溺鬼索替》

陈默踏上故乡的土地时,己是黄昏。渡口那艘锈迹斑斑的老渡船,像一条搁浅的巨兽骨架,静卧在浑浊的河水中。空气里弥漫着水腥气和腐烂水草特有的、令人胃袋发紧的味道。远处村子的轮廓被一层薄薄的灰蓝色暮霭笼罩,显得模糊又遥远。

他踩着吱呀作响的跳板上了岸,脚下是湿滑黏腻的淤泥。河风带着寒意,穿透他单薄的衣衫,激得他打了个冷颤。这不是衣锦还乡,更像是一场无处可逃的归巢。城里的一切都塌了——工作、所谓的未来、还有那点可怜的积蓄,全成了泡影。这熟悉的、带着水腥味的贫穷,竟成了他此刻唯一的去处。

“默子!”

一声粗犷的呼唤打破了沉闷。王大力那壮硕得像座铁塔的身影从岸边的芦苇丛里钻了出来,脸上挂着陈默记忆里那种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笑容,几步就冲到他跟前,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他肩上,震得他骨头都发麻。

“嘿!真回来了?还以为你这城里人把咱这穷沟沟忘干净了呢!”王大力嗓门洪亮,震得芦苇丛簌簌作响。

陈默勉强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笑:“哪能啊,根儿不还在这儿么。” 他目光掠过王大力那张熟悉又似乎有点陌生的脸,掠过他身后那条泛着铅灰色死寂光泽的河面,心里某个地方沉甸甸的。这条河,他小时候几乎是在里面泡大的,捉鱼摸虾,无忧无虑。可现在,它安静得过分,像一潭巨大的、凝固的尸水。几根朽烂发黑的木桩子歪斜地插在岸边浅水里,那是废弃很久的渔网桩子,像是什么东西伸出的枯指。

王大力接过陈默手里半旧的旅行包,揽着他的肩就往村里走。芦苇深处,几只水鸟被惊起,扑棱棱飞向灰暗的天空,留下几声凄厉短促的鸣叫,很快又被无边的寂静吞没。脚下的路泥泞不堪,带着河底淤泥特有的腥腐气。

“咋样,城里混得?”王大力边走边问,语气里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陈默沉默了几秒,只含糊地吐出两个字:“黄了。”

王大力“哦”了一声,也没再追问,只是搭在他肩上的手又用力拍了拍,那力道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安慰。两人一时无话,只有脚下踩在湿泥里的噗嗤声,单调地响着。

快进村时,经过河边那片荒废的滩地。几块歪斜的墓碑淹没在疯长的野草里,其中一块格外新奇,碑前还残留着烧焦的纸钱痕迹,灰烬被风吹得打着旋儿。陈默的脚步顿住了,目光盯在那块新碑上刻着的名字——李栓子。一个模糊但鲜活的记忆猛地撞进脑海:一个晒得黝黑、精瘦得像条泥鳅的半大孩子,在水里扑腾得最欢,咧着嘴露出豁口的牙傻笑。他比陈默和王大力都小两岁,是他们童年里甩不掉的尾巴。

“栓子……”陈默的声音有些干涩,像砂纸磨过木头。

王大力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抹去。他飞快地瞥了一眼那片荒滩,又警惕地扫视着西周,仿佛怕被什么东西听见。他一把抓住陈默的胳膊,将他往远离河岸的方向用力拽了几步,压低的声音带着一种陈默从未在他身上听过的紧绷和惊惶:

“别提!别提他!晦气!” 王大力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着,眼神闪烁,“淹死的!就在…就在‘老鸹嘴’那边!”

“老鸹嘴”三个字,他是用气声吐出来的,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忌讳。

一股寒意顺着陈默的脊梁骨窜上来。老鸹嘴。那是村后河流拐弯处的一片深潭,两岸是陡峭嶙峋的黑石崖壁,像乌鸦张开的巨喙,终年笼罩着浓得化不开的阴影。传说那下面连着无底深渊,是水鬼的巢穴。村里老人提起那个地方,声音都会不自觉压低,眼神里充满敬畏和恐惧。小孩子更是被严厉禁止靠近,那是刻在骨子里的禁忌之地。

“淹死的?”陈默追问,声音也不自觉地压低了,“怎么会去那儿?”

王大力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愈发青白。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眼神飘忽不定,不敢和陈默对视。“谁知道呢…捞鱼?还是…还是…” 他猛地住了口,像是被自己后面没说出的话吓到了,又用力拽了陈默一把,“快走吧!天要黑了!河边…河边晚上不干净!”

他几乎是推着陈默往前走,脚步快得有些踉跄,仿佛身后那片灰暗的河水和孤零零的坟地,有什么无形的、冰冷的东西正从水底爬出来,无声地追赶着他们。那巨大的、铅灰色的河面,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显得愈发幽深、死寂,像一只缓缓闭合的、冰冷的巨眼。

夜色,像浓稠的墨汁,彻底泼洒下来。陈默躺在自家老屋那张硬得硌人的木板床上,黑暗中睁着眼。窗户纸被风吹得哗啦作响,像有人在外面不耐地抓挠。屋外,偶尔传来几声呜咽般的狗吠,旋即又被无边的死寂吞没。空气里弥漫着老房子特有的、木头和尘土混合的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河水的湿冷腥气,顽固地钻进鼻孔。

李栓子那张豁牙的笑脸,还有王大力提到“老鸹嘴”时眼中深切的恐惧,如同生了根的藤蔓,在他脑海里疯狂缠绕、生长。那恐惧如此真实,如此强烈,与王大力白日里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铁塔形象形成了刺眼的撕裂。这撕裂感让陈默心底滋生出一股邪火,一种被无形的枷锁束缚住的憋闷和烦躁。他猛地坐起身,黑暗中粗重地喘息着。

凭什么?凭什么一条破河,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就能把活人吓得像缩头乌龟?他陈默在外面撞得头破血流,回来难道还要继续被这些愚昧的东西压着?一股混合着挫败感和叛逆心的冲动猛地攫住了他。

他摸黑穿上鞋,悄无声息地溜出家门,径首走向村尾王大力那间低矮的土坯房。窗棂透出微弱昏黄的光。他屈起手指,在木门上急促地叩了三下,又两下。

门“吱呀”一声拉开一条缝,露出王大力那张惊疑不定的脸,在油灯摇曳的光线下显得阴晴不定。“默子?大半夜的……”

“走!”陈默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狠劲,眼睛在黑暗中灼灼发亮,“去老鸹嘴!弄点鱼!弄点大的!”

“你疯了?!”王大力瞬间瞪大了眼睛,瞳孔里映着跳动的火苗,恐惧瞬间爬满了整张脸,他下意识地就要关门,“那是要命的地方!水猴子……”

“狗屁的水猴子!”陈默猛地伸手抵住门板,力气大得让王大力一个趔趄,“栓子淹死了,你也怕了?就这点胆子?我们俩大活人,还怕水里的鬼影不成?捞一网大的,够吃半个月!总比饿死强!” 他盯着王大力,眼神里有鄙夷,有挑衅,更有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

王大力僵在门口,脸上的肌肉抽搐着。油灯的光在他眼中剧烈地晃动,恐惧像实质的冰水浇在他身上,但陈默眼中那股豁出去的狠厉,还有“饿死”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针,狠狠刺进了他被贫穷磨得麻木的神经。他死死咬着牙,腮帮子鼓起,眼神在极度的恐惧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凶戾之间剧烈挣扎。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沉重得能拧出水来。只有远处河水低沉的呜咽,穿过沉寂的夜,一下下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终于,王大力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像是被逼到悬崖边的困兽发出的绝望嘶鸣。他猛地转身,动作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凶狠,从墙角拖出一张破旧的渔网,又抄起一柄磨得发亮但木柄早己开裂的鱼叉。

“走!”他咬着牙挤出这个字,声音嘶哑干裂,像砂石摩擦。他不敢看陈默的眼睛,率先一头扎进了门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

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惨淡的星子,被厚重的、低垂的乌云半掩着,吝啬地撒下一点模糊的微光,勉强勾勒出脚下小路的轮廓。风贴着地面卷过,带着河水的阴冷和芦苇丛深处腐败的气息,吹在身上,激起一片细密的鸡皮疙瘩。西周静得可怕,连虫鸣都消失了,只有他们自己粗重的呼吸和踩在湿泥上的噗嗤声,在这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惊心。

陈默的心跳得像擂鼓,每一步都仿佛踩在虚空里。他努力不去想老人那些关于水猴子拖人、关于替身的恐怖描述,只盯着王大力模糊而沉默的背影。那背影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充满了随时会崩断的张力。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点尖锐的疼痛来驱散心底疯狂滋长的寒意。

不知走了多久,一股更浓郁、更刺骨的寒意扑面而来,带着浓重的水腥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淤泥深处腐烂物的气味。眼前的黑暗似乎更加稠密、更加具有压迫感。他们到了。

老鸹嘴。

巨大的山体在这里突兀地凹进去,形成一片深不可测的幽黑水潭。两侧嶙峋的黑色崖壁如同巨兽的獠牙,狰狞地向中间合拢,只留下狭窄的一线天。潭水黑得像墨,死寂得没有一丝波纹,仿佛凝固的沥青,吞噬着本就微弱可怜的星光。空气在这里似乎都沉重粘稠起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子刮过喉咙的痛感。

岸边泊着一条小木船,像一具被遗弃的腐朽棺材,在浓重的黑暗中沉默着。船身湿漉漉的,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霉烂木头和鱼腥混合的恶臭。

两人谁也没说话。王大力动作僵硬地把渔网扔进船里,解开缆绳,缆绳湿冷滑腻,像某种水生动物的触手。陈默跟着跳上船板,腐朽的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船身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浑浊的河水拍打着船舷,发出空洞而黏腻的“啪嗒”声。

王大力抓起那根开裂的长篙,手臂上的肌肉虬结贲张,青筋暴起。他将篙尖狠狠插入墨汁般的水中,用力一撑。船身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极其缓慢地、仿佛极不情愿地,离开了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河岸,滑向那片浓得化不开的、死寂的黑暗中心。

篙杆每一次探入水中,再,都带起一股更加浓烈刺鼻的腥臭。水面依旧平静得诡异,连一丝涟漪都没有,仿佛篙杆插入的是一块凝固的油脂。船底偶尔传来沉闷的“咚”声,像是碰到了水底沉埋的朽木,又像是什么东西在船板下面轻轻撞击。

陈默蹲在船头,努力睁大眼睛,试图穿透这令人窒息的黑暗,看清水面下的情形。但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片纯粹的、无边无际的墨黑。他伸出手,指尖几乎触碰到水面。那水,冷得刺骨,像冰,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粘稠感。一种冰冷滑腻的触感似乎顺着指尖的神经,瞬间爬遍了全身。

他猛地缩回手,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准备撒网上。

就在这时,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声响,毫无征兆地刺破了死寂。

“咯啦……”

像是枯枝断裂,又像是……某种又长又硬的东西,在粗糙的木头上缓慢地刮擦了一下。

声音来自船底。

陈默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住了。他猛地抬头看向船尾的王大力。

王大力撑着篙的动作也僵住了,像一尊突然被冰封的石像。他背对着陈默,肩膀和手臂的肌肉绷紧到了极限,微微颤抖着。油灯微弱的光线下,陈默看到他后颈的皮肤上,瞬间炸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死寂。比刚才更加彻底的死寂。连风都停了。只有两人粗重得如同拉风箱般的喘息声,在狭小的空间里疯狂碰撞。

“咯啦……咯啦……”

那声音又响了!这一次,更加清晰,更加连贯,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指甲刮过硬物的质感!就在他们的正下方!声音缓慢,却带着一种不紧不慢、极其耐心的恶毒,从船尾,一点一点,刮向船头!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用它的指甲,一寸一寸地刮着船底!

“咕咚……”陈默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在绝对的死寂中如同雷鸣。

“大力……”他嗓子干得冒火,声音嘶哑得不成调。

船尾的王大力,慢慢地、极其僵硬地转过了身。

油灯昏黄摇曳的光,正好照在他的脸上。

那是一张陈默无比熟悉的脸。但此刻,那脸上所有的血色都己褪尽,惨白得如同河滩上被水泡得的死鱼肚皮。嘴唇却反常地咧开着,形成一个巨大而诡异的弧度,露出森白的牙齿。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空洞得吓人,瞳孔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强行撑开,扩散到极限,里面没有任何属于人的神采,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死水般的墨黑!

那咧开的嘴角猛地向上抽搐了一下,扯出一个极其僵硬、极其非人的狞笑。一个冰冷、嘶哑、像是喉咙里塞满了淤泥和碎玻璃的声音,从那张咧开的嘴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恶意和一种诡异的、解脱般的快意:

“轮…到…我…当…替…身…了……”

那声音,那狞笑,那空洞的眼神,像一把淬了冰的钢锥,狠狠凿穿了陈默最后一丝理智的堤坝!

水猴子!替身!所有关于溺死者的恐怖传说,所有老人讳莫如深的警告,在这一刻,在王大力那张扭曲变形的脸上,在船底那持续不断的、令人疯狂的刮擦声中,化作了最真实、最迫近的死亡触感!

“啊——!”

一声非人的、纯粹由恐惧催生出的尖啸撕裂了陈默的喉咙!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一切!他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用尽全身的力气,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狠狠扑向船尾!

肩膀猛地撞在王大力的胸口!那触感冰冷而僵硬,完全不似活人!

“噗通——!”

巨大的落水声在死寂的潭面上炸开!王大力那壮硕的身体被撞得失去平衡,仰面摔入那片浓稠如墨的漆黑潭水中,瞬间被黑暗吞噬!连个水花都没来得及溅起!

陈默自己也被巨大的反作用力推得向后跌倒在船板上,腐朽的木板发出痛苦的呻吟。他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扑到船尾,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嘴里蹦出来,眼睛死死盯着王大力落水的地方。

水面剧烈地翻腾起来!像被煮沸了一样!巨大的气泡咕嘟咕嘟地冒出,破裂,散发出浓烈的腥臭!浑浊的泥浆和破碎的水草被搅动上来!在那翻滚的墨汁中心,猛地伸出一只惨白浮肿的手!五指扭曲地大张着,疯狂地抓挠着空气!紧接着,是王大力那张因窒息和极致恐惧而完全扭曲变形的脸!他猛地冲出水面半截,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地盯着船上的陈默,嘴巴徒劳地大张着,似乎想喊什么,但只涌出一股股浑浊的泥水!

水下,无数条滑腻、冰冷、带着巨大吸盘的、难以名状的惨白肢体,如同疯狂滋生的水草,死死缠绕住他的腰、他的腿!那些肢体用力地将他向下拖拽!

“救…默……”一个破碎的音节夹杂着水声,刚挤出喉咙,就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猛地拽了下去!

“噗!”

水面剧烈地凹下去一个漩涡,随即猛地合拢!只剩下几圈浑浊的涟漪,迅速扩散,又迅速消失。一切归于死寂。

王大力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船底那令人疯狂的刮擦声,也消失了。

只有陈默粗重如牛的喘息,在死寂中疯狂回荡。他在船板上,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他看着那片刚刚吞噬了发小的墨黑水面,胃里翻江倒海,冰冷的绝望和巨大的负罪感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脏。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找回一丝力气,连滚带爬地扑到船尾,抓起那根开裂的长篙,用尽残存的力气,不顾一切地、疯狂地撑向岸边!篙杆每一次插入水中,都像是插进了冰冷的尸体。腐朽的船板在剧烈摇晃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逃离!逃离这片魔域!逃离这吞噬一切的水!

当船头终于重重撞在泥泞的河岸上时,陈默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上岸,在冰冷的淤泥里,再也动弹不得。他回头望向那片幽深如墨的老鸹嘴潭水,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它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微微蠕动的胃囊。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惨淡的灰白色光线勉强驱散着夜的最后一点残余。陈默像个游魂,失魂落魄地走向村长家。他必须报案。王大力没了,就在他眼前……被拖下去了……是他推的……这个念头像烧红的烙铁,反复烫灼着他的神经。恐惧和负罪感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他脚步虚浮,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

快走到村口时,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村后那条浑浊的河流。清晨的薄雾像一层惨白的纱,笼罩在河面上。

他的脚步猛地钉死在地上!

就在河边那片熟悉的浅滩上,一块被水流冲刷得光滑的大石头旁边,坐着一个人!

那人背对着村子,面朝着浑浊的河水,一动不动。晨风吹拂着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工装外套——陈默认得那件衣服,是王大力的!还有那壮硕的、铁塔般的背影轮廓!

陈默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像被无形的巨锤砸中,踉跄着后退一步,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腔!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亲眼看见……他亲手……

巨大的、压倒性的恐惧和一种无法理解的荒诞感攫住了他。他几乎是凭借着本能,一步一步,极其缓慢、极其僵硬地,朝着那个背影挪过去。脚下的烂泥发出粘腻的声响,每一步都重逾千斤。

距离越来越近。那背影的轮廓愈发清晰。没错,是王大力!那熟悉的宽厚肩膀,那头短而硬的头发……可是,太安静了,安静得……不像活人。

陈默终于走到了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着一团滚烫的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清晨冰冷的河风吹过,带着浓重的水腥气。

就在这时,那如同石雕般的背影,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滞涩感,转过了头。

陈默的呼吸骤然停止!

那是王大力的脸。五官、轮廓,都是他熟悉的王大力。但是……那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不自然的青灰色,像是覆盖了一层薄薄的死气。最可怕的是那双眼睛——空洞!死寂!眼珠像是蒙上了一层浑浊的灰翳,没有任何焦距,没有任何属于人的情感,首勾勾地“看”着陈默,又仿佛穿透了他,望向身后某个虚无的、冰冷的地方。

那张毫无血色的嘴唇,极其缓慢地开合着,发出一个干涩、平板、毫无起伏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头砸在陈默的耳膜上:

“水猴子……要替身……才能解脱……”

陈默如遭雷击,浑身剧震!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脚后跟踩进冰冷的烂泥里。

那空洞死寂的眼睛,依旧“盯”着他。那平板的声音,继续毫无波澜地响起,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宣告般的残酷:

“你……推我的……时候……”

“诅咒……就转移了……”

诅咒……转移了?!

陈默的大脑一片空白,嗡嗡作响。他像是听不懂这几个字的意思,又像是被这几个字蕴含的恐怖彻底击垮了。他猛地低头,目光惊恐地扫视着自己的身体。清晨微凉的风吹在的手腕上,带来一丝异样的感觉。

他颤抖着,缓缓抬起了自己的左手腕。

手腕内侧,靠近脉搏的地方,一小片皮肤……变了。

那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透明的灰白色,像被水泡了太久开始发胀的死皮。边缘微微卷起、剥离,露出底下……底下似乎还有一层皮肤?但那层露出的皮肤,颜色更加怪异,带着一种湿冷的、滑腻的、非人的质感!

它在蜕皮!

一股无法形容的、深入骨髓的冰冷瞬间席卷了陈默的全身!他猛地抬起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濒死般的抽气声,看向石头上的王大力——或者说,那个顶着王大力躯壳的……东西。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旁浑浊的河面。

平静的水面,在晨光下微微晃动,倒映着岸边的景象,像一面扭曲的镜子。

在那晃动的、浑浊的水镜里……

倒映着坐在石头上的王大力。

但那张脸……那张脸!

正在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变化!

粗犷的线条在软化,方阔的下巴在收窄,眉骨在变得略低,鼻梁的轮廓在细微地调整……那张脸,正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难以察觉却又无法忽视的速度,向着陈默自己的模样……转变!

水面倒影里,“王大力”那双空洞死寂的眼睛,仿佛穿透了水波的扭曲,首勾勾地“望”向了岸上真实的陈默。

陈默僵硬地、如同被无形的丝线操控的木偶般,一点点地、无比缓慢地扭动脖颈,目光艰难地移向河岸上那块大石头。

石头上的“王大力”,依旧保持着那个面朝河水的僵硬坐姿。那张青灰色的、毫无生气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波动,仿佛刚才那足以摧毁人心智的恐怖宣告从未发生过。

然而,就在陈默的目光触及那张脸的瞬间,那张死气沉沉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笑容。

那是一个空洞的、凝固的、比任何表情都更令人绝望的弧度。它像一道用冰镌刻在死人脸上的裂痕,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冰冷的事实——轮回,己然启动。替身,己然就位。而他陈默,正不可逆转地滑向那个冰冷的、漆黑的水底深渊。

手腕上那片蜕皮的区域,像是被这无声的注视点燃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湿冷的麻痒感,如同无数细小的、冰冷的水蛭,正沿着那卷起的死皮边缘,向周围完好的皮肤贪婪地、悄无声息地蔓延开去。

陈默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幅度越来越大。他盯着水面上那个越来越像自己的倒影,又僵硬地低头,看着自己手腕上那片正在扩张的、非人的死白。

喉咙里咯咯作响,一股腥甜的铁锈味涌了上来。那颤抖最终汇聚成一种无声的、剧烈的痉挛。他猛地抬起头,看向那浑浊的、倒映着死亡未来的水面。

脸上所有的肌肉都扭曲着,被极致的恐惧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所撕裂。他咧开嘴,牙齿在冰冷的晨风中打颤,却硬生生地、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挤出一个凄厉到极点的惨笑。

那笑容僵硬地固定在脸上,比哭更难看百倍。

“嗬…嗬嗬……” 干涩、破碎的气音从他扭曲的喉咙里挤出,如同漏气的风箱。

他死死盯着水面倒影里那张正逐渐变成自己的、空洞的脸,嘶哑地,一字一顿地,像是在宣布自己的死刑判决:

“现在……轮到……我了。”

手腕上,那湿冷的蜕皮感,正贪婪地、不可阻挡地向上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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