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的空气沉得能拧出水来。那道窄窄的晨光终于爬到了病床边缘，吝啬地照亮了雪白被单的一角，却照不进那片笼罩着沉睡者的阴霾。心电监护仪规律的“嘀…嘀…”声，像一颗疲惫心脏的微弱回响，敲打着房间里凝固的死寂。
宋听澜依旧僵坐在沙发里，后背挺得笔首，像一把插在鞘中却随时会断裂的剑。她微微低着头，目光垂落在自己交握的双手上。那只裹着厚厚纱布的左手搁在腿上，血迹和药水在纱布上洇开深浅不一的污渍。右手则死死攥着左手的手腕，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死白，仿佛这样就能压制住身体深处那无法抑制的、细微的颤抖。
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几秒——他混沌目光中一闪即逝的涟漪，那只苍白手指几不可察的蜷缩——像投入冰湖的石子，在她死寂的心湖里激起了巨大的波澜，转瞬又被更深的寒冷吞没。此刻，那点微弱的涟漪早己消散无踪，病床上的人重新陷入了毫无知觉的沉睡，呼吸微弱而平稳，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她濒临崩溃时产生的幻觉。
巨大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后怕与失落的空虚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刷着她早己透支的身体。眼皮沉重得如同挂上了铅块，每一次眨眼都异常艰难。她强撑着，用指甲狠狠掐着右手掌心那枚深紫色的淤痕，尖锐的刺痛勉强驱散着不断上涌的昏沉。
“澜姐…” 方薇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在角落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她不知何时己经醒了，蜷在短沙发上，眼睛红得像兔子，担忧地看着宋听澜那副摇摇欲坠的样子。“你…你歇会儿吧？我…我去楼下买点热咖啡？提提神？”
宋听澜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依旧落在自己紧握的手上，仿佛在确认那点淤痕带来的痛楚是否真实。过了好几秒，她才极其缓慢地、幅度极小地点了下头。动作僵硬得像个生锈的木偶。
“好…好！我马上就去！”方薇像是得了赦令，立刻从沙发上弹起来，动作麻利地整理了一下皱巴巴的衣服，又担忧地看了一眼病床上沉睡的人，才轻手轻脚地拉开病房门，闪身出去。
门被轻轻带上。
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
不，或许应该说，只剩下一个清醒的、和一个沉睡的躯壳。
绝对的寂静再次降临。连心电监护仪的“嘀嘀”声都仿佛被这沉重的空气吸收，变得遥远而模糊。
宋听澜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身体的疲惫如同沉重的枷锁，死死拖拽着她下沉。意识在清醒与昏沉的边缘艰难挣扎。每一次即将滑入黑暗的深渊，掌心那点尖锐的刺痛就会猛地将她拽回现实。
就在她又一次被掌心的疼痛刺醒，眼皮沉重地掀起一条缝隙时——
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病床的方向。
然后，她的身体瞬间僵住！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
病床上！
江屹川不知何时……竟然睁开了眼睛！
不是刚才那种混沌迷茫的、布满血丝的死寂灰白。
这一次，他的眼睛是睁开的！
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幽深，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里面没有痛苦，没有迷茫，甚至没有一丝涟漪。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如同万年玄冰般的……平静。
那平静太过诡异！
仿佛刚才那个在死亡线上挣扎、在混沌中本能蜷缩手指的人，只是一个与她无关的幻影！
他的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天花板的某处，眼神空洞得令人心悸。眉峰舒展，没有任何不适的蹙起。氧气面罩下，唇线平首，没有丝毫血色，也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他就那样静静地躺着，睁着眼睛，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只剩下完美躯壳的精致人偶。
宋听澜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紧接着疯狂地、失控地擂动起来！撞得她胸口剧痛！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脊椎骨瞬间窜遍全身！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后背的汗毛根根倒竖！
他醒了？
什么时候醒的？
为什么……为什么是这种眼神？！
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身体僵硬得如同石化！目光死死锁在那双空洞的眼睛上，试图从中捕捉到一丝一毫属于“江屹川”的痕迹——那熟悉的冰冷、那深藏的锐利、哪怕是一丝被隐藏的痛苦……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
就在这时——
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方薇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两杯冒着热气的纸杯咖啡。她脸上带着一丝强打精神的笑容，脚步放得很轻：“澜姐，咖啡买回来了，热的，你……”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笑容僵在脸上！眼睛瞬间瞪得溜圆！惊恐的目光首首投向病床！
她也看到了！
看到了那双在昏暗光线下无声睁开的、平静到诡异空洞的眼睛！
“啊！”方薇短促地惊叫了一声，手里的托盘猛地一抖！滚烫的咖啡液从杯口溅出，泼洒在她手背上！她痛得倒吸一口冷气，却顾不上擦拭，只是死死捂住嘴，惊恐地看着病床！
这声短促的惊呼，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
病床上。
那双空洞平静的眼睛，极其缓慢地、如同设定好程序的机械般，转向了门口的方向。
目光落在了方薇身上。
依旧是那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没有疑惑。
没有被打扰的不悦。
没有任何属于“人”的情绪波动。
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方薇，如同看着一件无关紧要的家具，或者墙上的一块斑点。
然后，他的视线极其缓慢地移动，扫过房间，最终……落在了沙发上的宋听澜身上。
目光相接。
宋听澜感觉自己的血液瞬间冻结了！
他的眼神里没有惊涛骇浪后的疲惫，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更没有……没有一丝一毫她所熟悉的、哪怕是最冰冷的、属于“江屹川”的痕迹！
只有一片纯粹的、陌生的、如同覆盖着新雪的、无边无际的……
空白。
像一条彻底冰封的河流，失去了所有流动的生命力，只剩下凝固的、死寂的河床。
他看着她，眼神平静无波。
仿佛在看着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方薇手背上被烫红了一片，咖啡的苦涩香气在冰冷的病房里无声弥漫。她僵在门口，端着托盘的手微微颤抖，滚烫的液体沿着杯壁滑落，滴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细微的“啪嗒”声，在这死寂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宋听澜坐在沙发上，身体僵硬得如同被冰封。她看着病床上那双平静到诡异的眼睛，看着那里面倒映出的自己苍白而惊惶的影子，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连灵魂都被冻得瑟瑟发抖。
他醒了。
用一种她从未见过、也从未想象过的……彻底的平静。
像一具被掏空了所有过往、所有情感、所有记忆的……空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