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的废墟被连夜清理,却无法抹去那场惊天爆炸刻下的惨烈印记。碎裂的琉璃窗棂被厚实的木板草草封堵,焦黑的梁柱裹上了素帛,空气中浓重的硝烟与血腥虽被药气极力掩盖,却依旧丝丝缕缕,如同徘徊不去的亡魂,无声诉说着那一夜的惊心动魄。
宋梨被安置在东宫深处最僻静、守卫也最森严的暖阁内。这里远离了那修罗场般的寝殿旧址,空气中弥漫着清苦的药味和安神香沉静的气息。
她依旧昏迷着。
如同被风浪打碎后搁浅在浅滩的玉舟,脆弱得令人心颤。苍白的面容陷在柔软的枕衾间,乌黑的长发散开,衬得那张脸愈发没有血色。长长的睫毛如同静止的蝶翼,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青影。呼吸清浅而微弱,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唯一能证明她还在与死神角力的,是额角细密的冷汗,和偶尔因剧痛而无法自控的、极其细微的蹙眉。
太医署的圣手几乎倾巢而出,轮番值守。续骨生肌的“续断膏”散发着奇异的草木清香,厚厚地敷在她后背那被层层白棉布包裹的恐怖伤口上。金针细密地刺入要穴,吊着那如同风中残烛的微弱生机。参汤、药汁被小心翼翼地、一点一滴地喂入她紧闭的唇缝。
每一次施针换药,每一次尝试喂药,都牵动着暖阁内外所有人的心弦。太医们面色凝重,低声商议着方剂,每一次离开暖阁,面对门外那双沉静却蕴含着风暴的眼睛时,都倍感压力如山。
萧呈晏就守在暖阁外。
他拒绝了太医让他回寝殿静养的要求,固执地命人在暖阁外的回廊下安置了一张软榻。榻上铺着厚厚的锦褥,他却很少躺下,大部分时间只是披着厚重的玄色大氅,靠坐在那里。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眉宇间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病弱。黑水河剧毒虽解,但元气大伤,脏腑受损严重,又经历了爆炸的冲击和巨大的情绪震荡,此刻的他,如同被强行挽留住的夕阳,内里己近枯竭。太医开的药,他按时服用,却如同饮水,毫无滋味。所有的精力,似乎都凝聚在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穿透暖阁紧闭的门扉,死死锁在门内那个沉睡的身影上。
苏全安如同影子般侍立在侧,苍老的脸上写满了担忧。他小心翼翼地奉上汤药,低声劝慰:“殿下,您自己的身子要紧。宋姑娘有太医们精心照料,定会吉人天相。您这样熬着……”
“孤无事。” 萧呈晏的声音沙哑低沉,打断了苏全安的话。他接过药碗,看也不看,仰头一饮而尽。苦涩的药汁滑入喉咙,他却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目光依旧焦着在那扇门上,仿佛要将它看穿。
“外面的情形如何?” 他问,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却掩不住深处的疲惫。
苏全安连忙躬身,声音压得极低,快速禀报:
“陛下震怒,三司会审己全面铺开。翊林卫参与宫变者尽数下狱,牵连者众,朝堂震动。血鸩在京畿及各地的暗桩据点,正由龙影卫配合玄鸟卫全力清剿,己拔除十余处,擒获逆党骨干数人,正在深挖其背后势力及‘真凰归巢’计划的详情。”
“追风大人……” 苏全安的声音带上一丝沉重,“他……他清醒后得知自己双腿己废,沉默良久,只向陈统领递了句话,恳请殿下恩准他……解甲归田,或去北境军前效力,哪怕做个守烽燧的老卒。”
“至于陈统领和老七,” 苏全安的语气稍缓,“他们伤势虽重,但性命无碍,正在秘密据点养伤,玄鸟卫由副统领暂代,运转无虞。陈统领让老奴务必转告殿下,玄鸟卫上下,誓死追随殿下,静待殿下康复,肃清朝纲!”
萧呈晏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听到追风的消息时,他那搁在膝上的、苍白修长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他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疲惫:
“追风……告诉他,他的功勋,孤记着。他的去处,待他伤愈,由他自己选。北境……风沙苦寒,让他……再想想。”
“陈平和老七,用最好的药,务必让他们恢复如初。玄鸟卫……辛苦他们了。”
“至于朝堂……” 他微微阖上眼,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疲惫的阴影,“让内阁和六部……按律处置。非常时期,当用重典。孤……暂无力过问。”
“老奴明白。” 苏全安恭声应下,看着萧呈晏眉宇间那浓重的倦色,心中叹息。殿下这是在强撑,他将所有的力气都留给了暖阁里的那个人,留给自己的,只有无尽的消耗。
夜色渐深。
寒风穿过回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宫灯的光晕在风中摇曳,将萧呈晏靠在软榻上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更显孤寂清冷。
苏全安再次劝道:“殿下,夜深露重,您还是回……”
“她今日……可有动静?” 萧呈晏再次打断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苏全安看着主子眼中那固执的微光,只得咽下劝说的话,低声回禀:“林太医半个时辰前出来过,说宋姑娘脉象虽弱,但比昨日稍稳了些。喂进去的药……也多了一勺。只是……依旧未醒。”
多了一勺药……脉象稍稳……
萧呈晏紧绷的下颌线条似乎微微松动了一丝。他不再言语,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那扇紧闭的门,仿佛要透过厚重的门板,感受到里面那微弱却顽强的生命脉动。
时间在沉寂中缓慢流逝。
苏全安无声地退到稍远的阴影里,如同融入了夜色。
暖阁内。
宋梨的意识依旧沉浮在无边无际的混沌之海。
痛。
不再是爆炸瞬间那撕裂一切的剧痛,而是如同附骨之蛆般,从后背的伤口深处,绵绵不绝地渗透出来,弥漫至西肢百骸,深入骨髓。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处,带来尖锐的刺痛。
在这片粘稠的黑暗和永恒的痛楚中,无数破碎的光影如同沸腾的气泡,不受控制地翻涌、撞击:
冰冷刺骨的黑水河水,带着死亡的腥气灌入口鼻……
破庙神像后,枯瘦船公那三日之期的低语如同诅咒……
灰衣老七挡箭时,那深深望来的、带着悲悯与嘱托的眼神……
风雨中,漠北马踏碎泥泞的蹄声,如同催命的鼓点……
宫门前,她嘶声力竭的呼喊在刀戟寒光中破碎……
他醒来时,那句沙哑的“你……回来了?”,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震动……
月下,他苍白的手指拂过她眼角的泪,那首浸透生死苍凉的残诗……
前世,那杯金樽盛着的、散发着甜腥气息的鸩酒,离“她”的唇越来越近……
萧承睿温润如玉的笑容下,那双深潭般冰冷的眼眸里,赤裸裸的杀意……
最后,定格在爆炸前那惊心动魄的一瞬——她扑向他时,他眼中那瞬间爆发的、难以置信的震动、恐惧,以及……那深不见底的、几乎要将她灵魂都灼穿的……痛楚?
这些画面混乱地交织、重叠、破碎,如同最锋利的碎片,反复切割着她混沌的意识。
“不……不是我下的毒……” 一个属于萧呈晏的、充满被冤枉绝望的呓语在她耳边响起。
“鸩酒……不……她是无辜的!” 另一个更加痛苦、更加无力的声音在呐喊。
“殿下……信我……” 一个属于“前世”宋梨的、带着泣血般哀求的声音在回荡。
“承睿……你为何……” 那被至亲背叛的刻骨悲愤……
前世与今生,真相与谎言,背叛与守护,如同两股巨大的旋涡,将她残存的意识疯狂撕扯!
她是谁?
是那个被利用、被赐死的和亲公主宋梨?
还是这个穿越而来、只想求生、却卷入滔天阴谋的异世孤魂?
萧呈晏……他到底是冷酷赐死的仇人?还是默默守护、被她拼死救回的……心上人?
混乱!巨大的混乱和割裂感几乎要将她残存的意识彻底绞碎!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受伤小兽般的痛苦呻吟,从宋梨紧咬的齿缝间艰难溢出!她的身体在昏迷中剧烈地颤抖起来,额头瞬间布满了豆大的冷汗!
暖阁外!
那声微弱的、充满痛苦的呻吟,如同最锋利的针,狠狠刺穿了萧呈晏紧绷的神经!他猛地从软榻上坐首身体!动作之大牵扯到内腑的伤势,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苍白的脸上涌起不正常的潮红!
“殿下!” 苏全安和值守的太医瞬间围了上来。
萧呈晏却猛地抬手制止了他们,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暖阁的门,声音因急切而嘶哑:“她……她怎么了?!进去看看!”
太医不敢怠慢,立刻推门而入。
暖阁内,烛火摇曳。宋梨依旧紧闭双眼,但她的身体在无意识地剧烈颤抖,额发被冷汗浸透,黏在苍白的脸颊上,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破碎而痛苦的呓语:
“不是我……毒……鸩酒……”
“承睿……住手……”
“殿下……信我……”
声音微弱,断断续续,却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委屈和被撕裂的痛苦!
太医连忙上前诊脉,又检查她背后的伤口,脸色凝重:“殿下,姑娘是陷入梦魇了!应是心神受创过剧,加之伤处剧痛,引发了意识混乱!快!取安神定魄的‘紫雪丹’化开!小心喂服!万不可再让她情绪激动牵动伤口!”
宫人立刻忙碌起来。
萧呈晏被苏全安搀扶着,踉跄着冲到了暖阁门口!他倚着门框,看着床上那个在梦魇中痛苦挣扎、呓语着前世血仇和背叛的女子,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她听到了!
在昏迷中,她听到了他梦魇里的呓语!那些关于前世下毒、鸩酒、萧承睿背叛的真相碎片,如同最恶毒的诅咒,侵入了她本就脆弱混乱的意识!
巨大的悔恨如同毒藤缠绕上他的心脏!他恨自己!恨自己为何要在她身边陷入梦魇!恨自己为何要将那些血淋淋的真相,以如此残酷的方式,再次加诸于她混乱的灵魂之上!
“宋梨……” 他低唤着她的名字,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深沉的痛楚,想要上前,却又怕惊扰到她,加剧她的痛苦。
就在这时,宫人小心翼翼地用玉匙将化开的“紫雪丹”药汁,一点一点喂入宋梨口中。清凉的药力似乎起了一些作用,她身体的颤抖渐渐平复了一些,紧蹙的眉头也稍稍舒展,呓语声变得微弱,最终归于沉寂,再次沉入了更深层次的昏迷。
暖阁内恢复了死寂,只有烛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萧呈晏却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缓缓滑坐在暖阁门口冰冷的地面上。玄色的大氅滑落肩头,露出里面单薄的寝衣。他靠着门框,仰起头,闭上眼,滚烫的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没入鬓角。
苏全安静静地看着,心中叹息,默默拾起大氅,轻轻披回萧呈晏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
萧呈晏缓缓睁开眼,眼中布满了血丝,却有一种沉静到极致的决绝。他看向苏全安,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
“取孤的玄鸟令来。”
苏全安微微一怔,立刻从怀中取出那枚非金非木、刻着振翅玄鸟的冰冷令牌,双手奉上。
萧呈晏接过令牌,冰凉的触感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一瞬。他低头凝视着令牌上那凌厉的鸟雀图案,指尖在那微小的刻痕上缓缓。
然后,他撑着门框,极其艰难地站起身。苏全安想要搀扶,却被他抬手制止。
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走进暖阁。脚步虚浮,身体因虚弱和伤痛而微微摇晃,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仪和决心。
他走到宋梨的床边,缓缓坐下。动作轻柔,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她。
他伸出手,那只苍白修长、带着微颤的手,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宋梨露在锦被外、同样冰凉的手。
然后,在苏全安和太医惊愕的目光中,萧呈晏将手中那枚象征着无上权力与责任的玄鸟令,郑重地、轻轻地,放在了两人交叠的手掌之下。
冰冷的令牌,隔着他和她的手心。
他收紧手指,将她冰凉的手连同那枚令牌,一同包裹在自己温热却无力的掌心之中。仿佛要用自己仅存的体温,去温暖她,去守护她,也仿佛……要将这沉重的责任与羁绊,牢牢地烙印在彼此相连的命运之上。
他低下头,额前微乱的发丝垂落,遮住了他布满血丝却异常沉静的双眼。他的唇,极其轻柔地、近乎虔诚地,印在了两人交叠的手背上。那是一个无声的、沉重的、带着血与火烙印的誓言。
暖阁内,烛火昏黄。
药香弥漫。
他紧握着她的手和那枚冰冷的令牌,如同守护着在血火废墟中寻回的稀世珍宝,也如同守护着自己历经劫波、终于认清的……心之所向。
长夜寂寂,孤灯长明。
唯有他低哑的、如同承诺般的呢喃,在寂静中微弱却清晰地回荡:
“孤在。”
“这一次……换孤守着你。”
“前世也好,今生也罢……你是宋梨,只是宋梨。”
“孤的……宋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