圃田(河南郑州)之战,我们赢了。
赢得干净利落,赢得让整个天下都掉了下巴。
我军大营里,到处都是欢声笑语。
那些前几天还愁眉苦脸,觉得天要塌下来的将军们,现在一个个红光满面,走路都带风。
他们看我的眼神,也变了。
不再是看一个靠着投机取巧上位的幸运儿,而是像在看一个……一个他们完全无法理解,却又不得不打心底里敬畏的怪物。
庆功的酒宴上,他们轮番过来给我敬酒,嘴里说着各种奉承话,什么“魏大夫用兵如神,堪比古之孙吴”,什么“有魏大夫在,我大晋何愁霸业不成”。
我只是微笑着,来者不拒,把那些辛辣的酒水,一杯一杯地灌进喉咙里。
酒是热的,可我的心,却是冷的。
夜深了,我一个人坐在大帐里,帐外的喧嚣渐渐平息,只剩下巡逻士兵那沉闷的脚步声,和远处伤兵营里,偶尔传来的几声压抑的呻吟。
我手里攥着那只从楚国(湖北)传回来的密报竹简。
竹简上,只有寥寥几个字。
“芈月,己死。王赐鸩酒。”
那个女人的脸,又一次浮现在我的眼前。
她接过毒酒时,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是怨恨,是恐惧,还是……解脱?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她用她的死,为我的胜利,献上了最后一份,也是最沉重的一份祭品。
我亲手,把一朵开得正盛的花,给碾进了泥里。
“大夫,恁咋一个人在这喝闷酒哩?”
一个憨声憨气的声音,从帐门口传来。
石头那颗锃亮的光头,探了进来。
他手里提着两只烤得流油的肥鸡,脸上带着傻乎乎的笑。
“俺寻思着,恁肯定没吃饱,就给恁留了两只。这可是伙夫长老王亲手烤的,香得很!”
他走进来,把肥鸡往桌子上一放,然后一屁股坐在我对面,拿起酒壶,给自己满满地倒了一碗。
他仰头,“咕咚咕咚”就灌了下去,然后抹了抹嘴,打了个响亮的酒嗝。
“痛快!大夫,俺说句实在话,今天这仗,是俺这辈子打过最过瘾的仗!”
他掰下一只鸡腿,狠狠地咬了一口,吃得满嘴是油。
“恁是没瞅见!那些个楚国(湖北)蛮子,拿着他们那黑不溜秋的破刀,还以为自个儿天下无敌了。结果俺们的大锤子一上去,‘咔嚓’!就跟砸核桃一样!那叫一个脆生!”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脸上全是兴奋和得意。
“俺一锤子,就把一个楚国(-)将官的头盔,连着他的脑壳,都给砸进了腔子里!那血,‘噗’的一下,溅了俺一脸!热乎乎的!”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石头说着说着,也察觉到了我的沉默。
他挠了挠光头,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些,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大夫……恁……恁不高兴?”
我摇了摇头,拿起酒碗,又给自己倒了一碗。
“石头。”我轻声问道,“你杀人的时候,会想什么?”
“想啥?”石头愣了一下,然后理所当然地说道,“想咋样一锤子把他砸死呗!省得他再爬起来给俺找麻烦!”
“那……杀完之后呢?”
“杀完之后?”石头更迷惑了,“杀完就杀完了呗,还能想啥?赶紧找下一个啊!战场上,发愣可是要掉脑袋的!”
我看着他那清澈而又愚蠢的眼睛,忽然就笑了。
笑得有些无奈,也有些……羡慕。
或许,像他这样,才是这个时代,最幸福的活法。
我没有再说话,只是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一个声嘶力竭的呼喊。
“急报!绛都(山西临汾)八百里加急!”
我和石头都是一愣。
帐帘被猛地掀开,一个浑身被汗水浸透,脸上满是风霜的信使,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
他看到我,像是看到了救星,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从怀里掏出一卷用火漆封死的竹简,双手高高举过头顶。
“魏……魏大夫!主公……主公急召!”
我的心,猛地一沉。
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攥紧了我的心脏。
我抢过竹简,扯开火漆,展开。
上面,是晋侯那熟悉的,苍劲有力,此刻却微微有些颤抖的字迹。
“子明,速归。寡人……时日无多。”
“轰!”
我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手里那千斤重的竹简,变得轻飘飘的,落在了地上。
帐外的喧嚣,帐内的烛火,石头那张惊愕的脸,在我的眼前,都变得模糊起来。
我只觉得,天旋地转。
我一手扶住桌子,才没有倒下去。
“主公……”
我喃喃地念着这个称呼,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又干又涩。
那个把我从曲沃(山西曲沃)的泥潭里捞出来的男人。
那个在朝堂之上,顶着所有压力,力排众议,封我为大夫的男人。
那个在我每一次行险之后,都默默地为我撑腰,为我扫清障碍的男人。
那个像山一样,矗立在我身后,让我可以毫无顾忌地,去冲,去闯,去掀翻这个世界的男人。
他要……死了?
“大夫!大夫!恁咋了?”
石头慌了,他扔掉手里的鸡腿,一把扶住了我。
我推开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
“传我将令!”
“命赵盾将军,暂代主帅之职,稳守大营,不可轻动!”
“石头!”
“在!”
“点起所有铁浮屠!备最好的马!我们……回家!”
从圃田(河南郑州)到绛都(山西临汾),八百里路,我们只用了三天。
三天三夜,人未卸甲,马未离鞍。
累死了十几匹最好的战马,我那一百个铁打的兄弟,一个个都熬得双眼通红,嘴唇干裂。
可没有一个人,叫过一声苦,喊过一声累。
他们知道,那个端坐在绛都(山西临汾)宫殿里的男人,不仅仅是晋国(山西)的君主。
他,也是我们铁浮屠的……主心骨。
当我像一阵风一样,冲进绛都(山西临汾)宫城的时候,整座宫殿,都笼罩在一片死寂之中。
宫女和寺人们,都低着头,踮着脚,走路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草药味,和一丝……腐朽的气息。
我冲到寝宫门口,被两个老寺人拦了下来。
“魏大夫,您可算回来了。”
为首的老寺人,眼圈红肿,声音沙哑。
“主公他……他一首在等您。”
我推开他们,闯了进去。
寝宫里,光线很暗,窗户都用厚厚的帘子遮着。
十几名太医,跪在地上,一个个垂头丧气,像一群斗败了的公鸡。
赵盾,狐偃,郤芮……所有晋国(山西)的公卿大夫,都站在一旁,神情肃穆。
他们的脸上,有悲伤,但更多的,是掩饰不住的,对未来的焦虑和算计。
当我走进去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有同情,有幸灾乐祸,但更多的,是警惕和敌意。
我没有理会他们。
我的眼里,只有那个躺在床榻之上的男人。
那个曾经意气风发,在践土(河南新乡)会盟诸侯,一言可定天下兴亡的霸主。
此刻,他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脸色蜡黄,眼窝深陷。
他的呼吸,微弱得像风中的残烛,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听到我的脚步声,他那紧闭的眼皮,艰难地动了动,缓缓地睁开了一条缝。
浑浊的眼睛,在看到我的那一刻,亮了一下。
“子明……你……你回来了……”
他的声音,轻得像是在说梦话。
我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床边,“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我的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板上。
“主公……”
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了这两个字。
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都……都下去吧。”
晋文公用尽力气,对着那些公卿和太医,挥了挥手。
“寡人……有话,要单独和子明说。”
众人面面相觑。
赵盾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看到晋文公那不容置疑的眼神,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刀子一样,充满了嫉妒和怨毒。
然后,他带着所有人,躬身退了出去。
偌大的寝宫,只剩下我和他。
还有那浓得化不开的,死亡的气息。
“扶……扶我起来。”
我连忙起身,用枕头把他垫高了一些。
他靠在床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
过了许久,他才缓过劲来。
他看着我,那双曾经像鹰一样锐利的眼睛,此刻,却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慈爱。
“你……你的锤子……听说,把楚国(湖北)人的神兵利器,都砸成了……废铁?”
他竟然,还有心情开玩笑。
只是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我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是。”我哽咽着回答。
“好……好啊……”他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欣慰,“寡人就知道……你总有办法……你这个家伙,脑子里装的东西……总是和别人……不一样……”
他伸出那只枯瘦得像鸡爪一样的手,我连忙握住。
他的手,冰冷,没有一丝温度,却用尽了力气,紧紧地抓着我。
“子明啊……”
他的目光,越过我的肩膀,望向了虚空之中,仿佛看到了晋国(山西)的未来。
“寡人……怕是不行了……”
“寡人这一辈子,流亡过,乞讨过,也风光过,称霸过……没什么遗憾的了……”
“只是……只是这晋国(山西)……寡人……不放心啊……”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激动起来,抓着我的手,也更用力了。
“赵盾……心高气傲,刚愎自用,可为守成之臣,却无开拓之能……”
“郤芮……贪婪成性,狐偃……老奸巨猾……他们……他们心里,只有家族,没有晋国(山西)!”
“寡人想来想去……这满朝文武……这偌大的晋国(山西)……能托付的……只有你……”
我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主公!不可!臣……臣乃外姓,何德何能……”
“住口!”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低喝了一声,打断了我。
一阵剧烈的咳嗽,让他差点背过气去。
我连忙给他抚着胸口。
他咳出了一口带血的浓痰,脸色变得更加灰败。
可他的眼神,却变得前所未有的明亮。
他死死地盯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道:“寡人知道……你胸怀天下,非池中之物!这小小的晋国(山西),困不住你!这天下的格局,才是你的棋盘!”
“寡人要的……不是你辅佐哪个公子,不是你做一个权臣!”
“寡人要你……替寡人……看着这个天下!”
“去打破它!去重建它!用你的法子,用你那些……寡人看不懂,却知道厉害无比的法子!去给这个……礼崩乐坏的世道,找一条……新的出路!”
他的话,像是一道道惊雷,在我的脑海里炸响。
我彻底呆住了。
我以为,他只是想让我辅佐太子,制衡赵盾。
我从未想过,他对我,竟有如此……如此惊世骇俗的期许!
他,竟然看穿了我的所有野心。
他,竟然选择支持我,这个最有可能颠覆他所建立的一切的人!
“主公……你……”我张着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笑了。
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解脱,一丝豪迈,和一丝……对我的,绝对的信任。
“咳咳……寡人快没时间了……子明,你听好……”
他凑到我的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急促地说道:
“记住……权力……权力是天底下最厉害的毒药……它会腐蚀人心,会让你……变成自己最讨厌的模样……”
“答应寡人……无论将来,你走到哪一步,变得多强大……都不要忘了……你当初,为什么要入仕……”
他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恳求。
“告诉寡人……你当初,对寡人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我的脑海里,瞬间闪过许多年前,那个在曲沃(山西曲沃)的雨夜。
我,一个身份低微的庶子,跪在刚刚即位的他面前。
他问我,想要什么。
我抬起头,看着他,说出了那句,连我自己都觉得天真可笑的话。
“臣,不求闻达于诸侯。”
“只愿……以礼安邦。”
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
我看着眼前这个即将离世的男人,这个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引路人,我用尽全身的力气,重重地点了点头。
“主公,我记得。”
“我魏昭此生,定不忘初心……以……礼……安……邦……”
“好……好……”
他笑了。
他那紧紧抓着我的手,缓缓地,松开了。
他眼里的光,也一点一点地,黯淡了下去。
最后,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无声地,说出了两个字。
“去吧。”
然后,他的头,一歪。
那双曾经看尽世间浮沉的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晋文公重耳。
这位称霸中原,威震天下的霸主,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没有把晋国(山西)托付给他的儿子,没有托付给那些跟随他流亡数十年的肱股之臣。
他把他的国家,他的霸业,他所有的希望和担忧,都托付给了我。
一个他亲手提拔起来的,最不守规矩的,疯子。
我跪在床边,握着他那只己经冰冷的手,久久没有动弹。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
寝宫的大门,被缓缓地推开了。
赵盾带着所有的公卿,走了进来。
他看到了床上那己经没有了声息的晋文公,又看到了跪在床边,像一尊石像一样的我。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只是那双眼睛里,闪烁着狼一样的光芒。
他走到我的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声音冷得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一样。
“魏子明。”
“主公临终前,都与你说了些什么?”
我缓缓地,抬起了头。
我看着他,看着他身后,那一张张充满了猜忌和贪婪的脸。
我擦干了眼泪,站了起来。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我只是看着他们,平静地,说了一句话。
“从今天起,我魏昭,就是晋国(山西)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