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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永恒对话

额们上路了。

天,还是灰蒙蒙的,像一块没洗干净的脏抹布,盖在商丘(河南商丘)城的上头。

城里头静得吓人。

往日里那些走街串巷的叫卖声,那些孩童的嬉闹声,都没了。

只剩下风吹过巷子,发出鬼哭一样的呜呜声。

还有就是,额们三个人的心跳声。

咚,咚,咚。

一下一下,砸在额的胸口。

石头在前头探路,他把自个儿缩得像只受了惊的猫,贴着墙根走,眼睛像鹰一样,警惕地扫过每一个街角。

额走在中间,一手牵着木金父,一手按在怀里的那几张纸上。

那纸,是热的。

是额的体温把它捂热的。

额觉得,那不是纸。

那是林夏留下的一团火。

一团能把额从里到外都烧干净,再重新捏吧成另外一个人的火。

木金父的小手在额的大手里头,冰凉冰凉的,还一个劲儿地抖。

娃儿不哭不闹,就是抖。

他晓得,出大事了。

他爹没了,他家没了,现在,连那个会教他画“人”字的林夏姐姐也没了。

额心里头疼得像被刀子剜。

额攥紧了他的手,想把额手心的热气传给他一点。

“别怕,”额低声说,“有额在。”

娃儿抬起头,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额。

里头没有眼泪,只有一种让人心碎的茫然。

他好像在问,有恁在,又能咋样?

是啊,有额在,又能咋样?

额现在就是个丧家之犬。

华督的老狗们,肯定满城都在嗅额们的气味。

额们得在他们找到额们之前,从这个铁桶一样的城里头钻出去。

石头打了个手势,额们闪进了一个破败的院子。

院子里头,一口枯井,半堵残墙。

“将军,”石头喘着粗气,脸上都是汗,“南门那边盘查得最紧,额们得从西边绕,那边有个狗洞,兴许能钻出去。”

额点了点头,把木金父拉到怀里,让他靠着墙角坐下。

“恁俩在这儿等着,额去探探。”石头压低了声音,身子一闪,又不见了。

院子里头,只剩下额和木金父。

还有死一样的寂静。

额从怀里,掏出了那几张纸。

额又看了一遍。

上头的字,额还是一个也认不得。

可那些图,额却越看越觉得有门道。

那张画着一排排小人儿的图,下头写着“队列训练”。

小人儿们站得笔首,胳膊腿都摆在同一个地方。

林夏说过,这样练出来的兵,才叫兵。

令行禁止,如臂使指。

还有那张画着一堆圈圈杠杠的图,叫“高炉炼钢示意图”。

额看不懂,可额记得她说,用这种法子炼出来的铁,比额们晋国(山西)最好的青铜剑还要硬,还要韧。

还有……还有好多好多。

每一张纸,都像一扇门。

推开它,后头就是一个额想都不敢想的新天地。

额看得入了迷。

额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纸上那些方方正正的字。

额好像能感觉到,林夏当初写下这些字的时候,是啥样的心情。

她一定是一边写,一边在心里头骂额是个不晓得变通的土鳖。

也一定是一边画,一边在心里头叹气,愁着额这个憨货到底能不能看懂。

额想着想着,就笑了。

笑着笑着,眼眶子又热了。

额把脸埋进那几张纸里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上头,好像还残留着她身上那股子淡淡的、说不出来的香味。

很淡,很淡。

像梦一样。

然后,额的脑袋就猛地一沉。

天旋地转。

眼前的破院子,枯井,残墙,都开始扭曲,打旋,最后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黑漆漆的漩涡。

额的身子一轻,就像被那漩涡给吸了进去。

等额再睁开眼。

额,愣住了。

这是哪儿?

额站在一个大得没边,亮得晃眼的大殿里。

这大殿的地上,铺着能照出人影儿的光滑石头,比晋侯宫里磨得最亮的铜镜还要光。

头顶上,没有梁,没有椽,挂着好多会发光的琉璃珠子,把整个大殿照得跟白天一样,可那光,却一点儿也不热。

空气里,有一股子怪味。

说不上来是香还是臭,但很干净,吸到肺里头,不带一点儿土腥味。

好多人。

好多穿着奇奇怪怪衣服的人,在额身边走来走去。

他们有的,身上穿的布料比额见过的最华丽的丝绸还要鲜亮,可那样式,却简单得可笑,有的甚至连胳膊大腿都露在在外头,也不嫌害臊。

他们手里头都拿着一块黑乎乎的、会发光的小牌子,低着头,手指头在上头划拉来划拉去,脸上不是笑就是愁,跟中了邪一样。

没人看额。

他们好像都看不见额。

额就像个鬼魂,飘在这群怪人里头。

额心里头慌得一批。

这是啥地方?阴曹地府?还是天上神仙住的宫殿?

额想喊,想叫,可额一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额只能飘。

漫无目的地飘。

额飘过一排排巨大的、透明的石壁。

石壁后头,放着好多额们那个时代的东西。

有陶罐,有铜鼎,有生了锈的戈和矛。

它们都被安安静静地放在那儿,旁边还立着个小牌子,上头写着额不认得的字。

好多人围着那些东西看,指指点点,嘴里头说着额听不懂的话。

他们的脸上,带着一种好奇,一种研究的表情。

就像额们看地里头刨出来的、前朝的玩意儿一样。

额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额好像有点明白了。

这里,不是阴曹,也不是天宫。

这里,是……后世。

是林夏说的,那个几千年后的世界。

一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劈中了额的脑子。

林夏!

她在哪儿?

她是不是也在这儿?

额开始发疯一样地寻找。

额飘过一个个展厅,撞开一个个看不见额的身体。

额的心,跳得比在商丘(河南商丘)城里逃命的时候还要快。

额怕。

额怕找不到她。

额怕这一切,都只是额死前的又一场大梦。

然后,额就看到了她。

她就站在一个巨大的透明石壁前头。

还是那个身影,还是那头利索的短发。

她好像……瘦了。

也好像……累了。

她的背影,没有了当初在额身边时的那种鲜活气儿,多了一点说不出的孤单。

她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

像一尊望夫石。

额慢慢地,慢慢地飘了过去。

额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了那个透明的石壁里头。

然后,额就看到了。

额的剑。

昭明。

它就那么斜斜地插在一个架子上。

剑身上,还能看到当年在城濮(河南濮阳)战场上砍出来的豁口。

剑刃,己经不再锋利,上头蒙着一层厚厚的、怎么也擦不掉的时光。

剑柄上缠着的布条,早就烂没了,只剩下光秃秃的青铜。

可额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它。

就像认得额自己手上的掌纹。

那是陪着额从晋国(山西)到宋国(河南),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兄弟。

是额在最绝望的时候,唯一能握在手里的东西。

如今,它却像个被拔了牙的老虎,被关在这个透明的笼子里头,成了一个被人围观的古董。

它的旁边,也立着一个小牌子。

牌子上,刻着一行字。

【晋·曲沃大夫魏昭佩剑——昭明】

下头还有一行小字。

【……其生平事迹多见于林夏教授所著《魏昭春秋》,史学界对其真实性,尚存争议。】

争议……

又是这两个字。

额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就掉下来。

额看到林夏伸出手,轻轻地,轻轻地,把手掌贴在了那面冰冷的透明石壁上。

她的手,正好就印在昭明剑的上方。

她的肩膀,在微微地发抖。

额听不到她在想啥。

可额能感觉到。

额能感觉到她心里头那股子排山倒海一样的委屈,和不甘。

她不晓得跟多少人争过,吵过。

她不晓得被多少人嘲笑过,质疑过。

她一个人,扛着额们的过往,扛着额们那个血与火的时代,在跟她整个世界对抗。

就为了告诉他们,额,魏昭,活过。

额们那些人,那些事,不是假的。

额的心,像被一只大手狠狠地攥住了,疼得额喘不过气。

傻婆娘。

额在心里头骂她。

恁图个啥呀?

额慢慢地飘到她身边。

额也伸出手。

额那只虚幻的、没人能看见的手,穿过了那层透明的石壁,轻轻地,轻轻地,覆在了她的手背上。

她的手,很凉。

额想给她捂热乎了。

就在额的手,碰到她的那一瞬间。

轰——

额的脑子里,好像炸开了一万个响雷。

无数的画面,无数的声音,疯狂地涌了进来。

额看到了她站在那个大殿里,对着底下的人,骄傲地喊出“礼兵合一”。

额看到了她一个人坐在昏暗的灯下,对着一堆竹简和帛书,一看就是一整夜,她的桌子上,摆着一碗早就凉透了的泡面。

额看到了她去了一个叫“曲沃考古现场”的地方,当她看到昭明剑从土里头被挖出来的时候,她一个研究历史的教授,哭得像个娃儿。

额看到了她为了证明额们的存在,跟那些白头发的老头子拍着桌子吵架,被人骂是“学术疯子”。

她一个人,走了好远好远的路。

她一个人,扛下了所有。

……

然后,画面一转。

她也“看”到了额。

她看到了额带着木金父,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头,像老鼠一样穿行在宋国的荒野上。

她看到了额饿得眼冒金星,却把最后半块干饼塞给了木金父。

她看到了额在冰冷的河水里跋涉,背着发高烧的娃儿,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她看到了额被华督的追兵堵在山谷里,额把木金父藏在山洞里,一个人,一把剑,对着上百的敌人,发起了冲锋。

她看到了额浑身是血,像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可额的眼睛,却亮得吓人。

额们俩。

就这么隔着两千多年的时光,隔着一层冰冷的玻璃。

看着彼此的挣扎。

看着彼此的孤独。

看着彼此的,死不回头。

没有声音。

没有言语。

可额们都懂了。

比任何时候都要懂。

额懂了她为何要一个人,固执地守护着那段“有争议”的历史。

因为那是额们共同的根。

是额们这个族群,之所以能站到今天的起点。

她也懂了额为何要在那样的乱世里,明明可以苟活,却偏要选择一条最难走的路。

因为额们的心里头,都装着一个比自己的命,还要紧的东西。

那东西,叫“文明”。

叫“传承”。

叫“华夏”。

守护它。

一个念头,同时在额们俩的脑子里响起。

清清楚楚。

响亮如钟。

这不是请求,也不是商量。

这是一个约定。

一个跨越了生死的,契约。

额,在过去,用血与火,为这个文明杀出一条生路,把它从“礼崩乐乐”的废墟里头,重新建立起来。

她,在未来,用笔与口,为这个文明守住它的记忆,让所有后世子孙都晓得,额们的祖先,曾经如何顶天立地。

额们,是战友。

是真正的,生死与共的,战友。

额对着她,笑了。

额看到,她的眼泪,终于决了堤。

可她的嘴角,也同样,在上扬。

那是额见过的,最好看的笑容。

比月光下的桃花,还要好看。

……

“将军!将军!”

额又被人摇醒了。

额睁开眼,看到的,是石头那张写满了焦急的大脸。

“恁又哭又笑的,咋了?魔怔了?”

额没说话。

额慢慢地坐了起来。

外头,天己经黑透了。

额们在这个破院子里,躲了一整天。

额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那上头,仿佛还残留着她手背的冰凉,和她眼泪的滚烫。

额的心,很静。

前所未有的静。

像一场暴风雨过后,湛蓝如洗的天空。

所有的迷茫,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委屈,都被那场跨越千年的对视,给洗干净了。

额知道,额该做啥了。

额不光是要活下去。

额要活得好好的。

额要活成她书里写的那个样子。

不,额要活得比她写的,还要精彩一万倍。

额要让“争议”这两个字,从昭明剑的那个小牌子上,彻彻底底地消失。

额要让所有后世的人,提起额魏昭,都得竖起个大拇指,说一声:

这山西(山西)来的土鳖,是条汉子!

“石头。”额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

“欸!”

“咱们,不从狗洞走了。”

“啊?”石头愣住了,“那咋走?”

额的目光,望向了灯火通明的商丘(河南商丘)城门方向。

额的嘴角,勾起了一丝笑意。

那笑意里,带着一点疯狂,一点决绝,还有一点,连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属于后世的狡黠。

“咱们,从大门走。”

额说。

“杀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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