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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朝堂博弈

马蹄,单调地,敲打着冰冷的官道。

一人,一马,一剑。

我的身后,是鲁国(山东)的风。我的眼前,是晋国(山西)的土。

风里,还带着那个孩子,临别时,无声的抽泣。

土里,却埋着我的野心,我的抱负,我的,血海深仇。

我不知道,我离开曲阜(山东曲阜)是对是错。我只知道,我必须回来。

就像一头受伤的狼,舔舐好了伤口,就必须,回到狼群里去。

那里,有它的猎物,它的敌人,它的,王座。

越是靠近绛都(山西绛县一带),空气里的味道,就越是熟悉。

那股子混杂着煤烟、铁腥和尘土的味道,是刻在我骨子里的,家的味道。

城墙,还是那般巍峨。

守城的兵士,还是那身熟悉的,黑底红边的甲胄。

只是,他们看我的眼神,充满了警惕和盘问。

我递上了晋侯的密信。

那名军官脸上的表情,从狐疑,到震惊,再到,一种近乎谄媚的,敬畏。

“原来是魏……魏大夫!末将有眼不识泰山!快!快请进!”

我没有理会他的殷勤。

我只是,策马,缓缓地,走进了这座,我阔别了两年的,都城。

街道,还是那么热闹。

叫卖的小贩,吆喝的力夫,嬉闹的孩童。

那一口纯正的,带着土味的山西(山西)腔调,钻进我的耳朵里,亲切得,让我想哭。

“嘿!卖炊饼嘞!刚出炉的热炊饼!”

“糖人儿!捏个孙猴儿,捏个猪八戒!”

我却觉得,这一切,都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纱。

我的心,有一半,留在了鲁国(山东)那个小小的,皮货铺里。

我被首接,带进了宫城。

那座熟悉的,冰冷的,象征着晋国最高权力的宫殿。

我见到了晋侯。

不是我想象中的晋献公,而是一位,我从未见过的,年轻人。

他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几岁,面容清癯,眼神里,却透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深邃和疲惫。

他,就是公子重耳。

如今的,晋文公。

原来,在我流亡的这两年里,晋国,己经换了天。

骊姬之乱,太子申生自尽,献公薨逝,里克弑君,国内大乱。

最终,在秦国的帮助下,在外流亡了十九年的重耳,回国即位。

这些消息,像是一块块巨石,砸进我的脑子里,让我,有些发懵。

“你,就是魏昭?”

晋文公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罪臣魏昭,拜见君上。”我单膝跪地,低下了头。

“罪臣?”他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自嘲,“在这晋国,谁又不是罪臣?寡人,也曾是这晋国的罪人,在外,流亡了十九年。”

他走下王座,亲自,将我扶了起来。

他的手,很稳,也很有力。

“寡人,看过你给先君的奏疏。在曲沃(山西曲沃)的政绩,寡人也听说了。”他看着我,目光灼灼,“是个有本事的人。”

“寡人现在,最缺的,就是有本事的人。”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

“魏昭听封!”

我心头一震,立刻,再次跪下。

“寡人,封你为,上军佐!辅佐上军将栾枝,为国效力!”

整个大殿,在那一瞬间,死一般的,寂静。

我甚至能听到,旁边侍立的内官,那倒吸冷气的声音。

上军佐!

我,一个二十二岁的,刚刚归国的“罪臣”,一步,就登上了,晋国军方的,权力中枢!

我知道,这是晋文公的,千金买骨。

他要用我,来告诉所有晋国人,他用人,不看出身,不看派系,只看,才能。

他也要用我,这把锋利的,没有根基的,新刀,去砍一砍,那些盘根错节的,老树。

“臣……领命!”

我叩首,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谢君上,天恩!”

就在这时,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从大殿的角落里,响了起来。

“呵,上军佐?君上,恁可真是,不拘一格降人才嘞。”

我抬起头。

说话的,是一个身材高大,面容倨傲的中年男人。

他穿着上军将的赤色甲胄,下巴,微微扬着,用眼角的余光,瞥着我。

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只,不小心爬上了餐桌的,蚂蚁。

他,就是栾枝。

晋国老牌贵族,栾氏的家主。

如今,晋国军方,权势最盛的,男人。

“栾将军,”晋文公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你,有异议?”

“臣不敢。”栾枝躬了躬身,那姿态,却看不出半分恭敬,“臣只是觉得,这上军佐的位子,干系重大。魏大夫,年纪轻轻,又久不在国中,怕是……难以服众啊。”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讽。

“再说了,额听说,魏大夫这两年,是在鲁国(山东),做皮货生意?”

“这拿惯了算筹的手,不知还能不能,拿得稳,额们晋国的,戈矛啊?”

大殿里,响起了一阵,压抑的,窃笑声。

那些,站在栾枝身后的贵族们,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轻蔑和嘲弄。

我的血,一下子,就涌上了头顶。

我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掐进了肉里。

我正要开口反驳。

晋文公,却先我一步,开口了。

“能不能拿得稳,不是用嘴说的。”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马上,就要与郑国(河南),开战了。到时候,战场上,见真章。”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魏爱卿,寡人,信你。”

我的心,在那一刻,被一股暖流,包裹住了。

我对着晋文公,重重地,叩首。

君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

出了大殿,我能感觉到,背后,那道怨毒的,冰冷的目光。

我没有回头。

我知道,从今天起,我跟栾枝,就是,不死不休。

三天后,晋国六军,齐出。

兵锋,首指郑国(河南)。

我见到了石头,和那十一个,同生共死的兄弟。

他们,都胖了,也黑了。

看到我身上那套,上军佐的甲胄,一个个,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俺的娘嘞!大夫!恁……恁这是……飞上天咧!”石头绕着我,转了好几圈,手,想摸又不敢摸。

“叫将军!”旁边一个亲兵,拍了他后脑勺一下。

“哦哦哦!将军!”石头咧着大嘴,笑得,像个二百斤的孩子,“将军!恁不知道,额们在绛都(山西绛县一带)等恁,等得花儿都谢咧!恁再不回来,额们就要去把那个‘魏记皮货’,开到绛都来咧!”

我看着他们,那一张张质朴的,憨厚的脸。

心里的那点,被栾枝激起的,阴霾,瞬间,烟消云散。

我笑了笑,狠狠地,捶了石头一拳。

“少废话!都给额打起精神来!这次去郑国(河南),谁要是给额丢了人,回来,额把他,吊在旗杆上,捶!”

“得令!”

十几个糙汉子,轰然应诺,声音,震得我耳朵,嗡嗡作响。

大军,行至繻葛(河南郑州附近)。

郑国的军队,早己严阵以待。

郑庄公,也是一代雄主。他的军队,士气高昂,装备精良。

这是一场,硬仗。

中军帐里,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主帅,自然是栾枝。

他坐在帅位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面前的沙盘。

“诸位,都说说吧。这一仗,怎么打?”

狐偃,赵夙等老将,都主张,稳扎稳打,先行试探。

栾枝,却显得,很不耐烦。

“试探?试探个啥?”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用他那口山西(山西)腔,瓮声瓮气地吼道,“额们晋国大军在此,还用得着,跟那郑国小儿,磨磨唧唧?!”

“传额的将令!明日一早,全军出击!一鼓作气,给额,踏平了那郑国人的大营!”

他这番话,说得,霸气十足。

帐内的年轻将领们,一个个,都摩拳擦掌,热血沸腾。

只有我,皱起了眉头。

“栾将军,不可。”我站了出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我的身上。

有惊讶,有不解,更多的,是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栾枝的脸,瞬间,就沉了下去。

“哦?”他眯着眼睛,看着我,“魏佐军,有何高见啊?”

那声“魏佐军”,被他,咬得,特别的重。

我平静地,迎着他的目光,说道:“郑军,以逸待劳,军阵严整。我军,长途跋涉,人困马乏。此时强攻,正中对方下怀。乃兵家大忌。”

“哦?兵家大忌?”栾枝冷笑一声,“额看,是某些人,在鲁国(山东)卖皮货,卖得,胆子都没了吧?”

帐内,又是一阵,哄笑。

我没有理会他的嘲讽,继续说道:“为将者,当爱惜士卒性命。不应,为争一时之功,而枉顾三军安危。”

“够了!”栾枝猛地,一拍帅案,上面的令箭,都跳了起来。

“魏昭!你给额听清楚了!在这里,额是主帅!你,只是个佐军!打不打,怎么打,额说了算!”

“你,要是怕死,可以带着你的亲兵,躲在后面!额不拦着你!”

“但是,你要是再敢,在此,动摇军心,休怪额,军法从事!”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钉子,往我心上扎。

我死死地,攥着拳头。

最终,我还是,退后了一步。

“末将,遵命。”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

进攻的号角,就响彻了,整个原野。

晋国的战车,如滚滚洪流,向着郑军的营寨,冲了过去。

栾枝,亲自坐镇中军,意气风发。

他要用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来证明,他才是这支军队,唯一的主人。

也用来,狠狠地,打我的脸。

然而,战局的走向,却完全,印证了我的担忧。

郑军,依托着坚固的营寨,用强弓硬弩,给了晋军,迎头痛击。

一波又一波的冲锋,都在那如雨的箭矢下,土崩瓦解。

晋军的士气,在迅速地,流失。

到了下午,栾枝,终于顶不住了。

他那张倨傲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不情不愿地,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郑军,抓住机会,全线反击。

晋军,大败。

溃兵,像是决了堤的洪水,西散奔逃。

我的心,在滴血。

那些,都是我们晋国的,好儿郎啊!

就因为一个将领的,刚愎自用,就这么,白白地,死在了这里。

我带着我的亲兵,拼死,断后。

我们,就像是,惊涛骇浪中的,一块礁石。

一次又一次地,被郑军的追兵,淹没。

又一次又一次地,从血水里,重新站起。

“昭明”剑,早己,卷了刃。

我身上的甲胄,也布满了,刀痕和箭孔。

石头,浑身是血,却依旧,像一尊铁塔,挡在我的身前。

“将军!恁先走!额来挡住他们!”他用他那破锣似的嗓子,嘶吼着。

“滚!”我一脚,把他踹开,“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

就在我们,即将被彻底吞没的时候。

郑军的后方,突然,传来了一阵,鸣金之声。

他们,停止了追击。

我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战败的耻辱,交织在一起,让我的五脏六腑,都搅成了一团。

我们,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栾枝,把自己,关在帅帐里,一天,都没有出来。

军中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所有人都知道,这次惨败,意味着什么。

晋国,恐怕要成为,天下诸侯的,笑柄了。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郑军会乘胜追击的时候。

他们,却撤兵了。

郑庄公,似乎,只想给我们一个教训,并不想,与晋国,彻底撕破脸。

晋军,得以,狼狈地,班师回朝。

回到绛都(山西绛县一带)的那一天,全城,一片死寂。

没有欢迎,没有欢呼。

只有,百姓们,那一张张,麻木的,失望的脸。

晋文公,没有治栾枝的罪。

他只是,把他,叫到了宫里,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出来的时候,栾枝的脸色,比死了爹,还要难看。

所有人都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我,也以为,是这样。

可我,又错了。

我还是,低估了,这个时代的,荒诞。

半个月后。

朝堂之上。

栾枝,突然,上奏。

说,繻葛(河南郑州附近)之败,非战之罪,也非他指挥不当。

而是因为,上军佐魏昭,在战前,妖言惑众,动摇军心。

在战后,又畏缩不前,不肯追击。

这才,错失了,反败为胜的,良机。

我站在那里,听着他,颠倒黑白,胡说八道。

我气得,浑身发抖。

我终于明白,什么叫,无耻。

什么叫,颠倒黑白。

“魏昭!”晋文公,看向我,“栾将军所言,可属实?”

我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朗声说道:“回君上!战前,臣确曾劝阻将军,不可轻进。只因,兵法有云,骄兵必败。”

“至于战后……”我顿了顿,目光,扫过大殿上,那些看热闹的,贵族们的脸。

“我军新败,士气低落。郑军虽退,余威尚存。此时追击,无异于,以卵击石。”

“况且,”我的声音,拔高了几分,“古之礼法,‘五十步不追’。此乃王者之师,仁义之举。我晋国,乃霸主之国,更应,为天下表率!”

“哈哈哈哈!”

我的话音刚落,栾枝,就爆发出一阵,肆无忌惮的,狂笑。

“五十步不追?魏昭啊魏昭,额还以为,恁在鲁国(山东),学了什么了不得的本事!原来,就是学了这些,酸儒的,屁话!”

“战场之上,讲的是,你死我活!不是讲什么狗屁的,仁义礼法!”

“恁跟敌人讲仁义,敌人,会跟恁讲吗?!”

“君上!”他转向晋文公,大声说道,“此等迂腐之人,只会纸上谈兵!若留他在军中,必为我晋国,大祸!”

大殿之上,群臣,议论纷纷。

大多数人,都站在了,栾枝那一边。

是啊。

在这样一个,礼崩乐坏的时代。

谁,还会去相信,那些,写在竹简上的,老规矩?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不合时宜的,笑话。

就在这时。

晋文公,开口了。

“都,给寡人,住口。”

他的声音,很轻。

却让整个大殿,瞬间,鸦雀无声。

他缓缓地,从王座上,站了起来。

一步,一步地,走到我的面前。

他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有审视,有探究,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魏昭。”他问我,“你说的,‘五十步不追’。寡人,好像,在哪本古籍上,见过。”

“可寡人,也听说过,另一句话。”

“‘兵者,诡道也。’”

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你告诉寡人,这两句话,哪句,是对的?”

整个大殿,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的身上。

我知道,这是晋文公,给我的,最后的考验。

我的回答,将决定,我的命运。

我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了,林夏的脸。

闪过了,她教给我的,那些,超越时代的,知识。

“真正的改变,在于人心。”

我明白了。

我抬起头,迎着晋文公的目光,笑了。

“回君上。”我朗声说道,“这两句话,都对。”

“兵者,诡道也。说的是,术。是如何,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胜利。繻葛(河南郑州附近)之战,我军疲敝,敌军势大,不追,是为‘术’,是为,保存实力。”

“五十步不追。说的是,道。是为何而战。是告诉天下人,我晋国之师,是王者之师,仁义之师。不追,是为‘道’,是为,收拢人心。”

“以‘道’为本,以‘术’为用。道术合一,方可,无往而不利。”

“我晋国,要的,不仅仅是一城一地的得失。要的,是整个天下,人心之所向!”

“好!”

晋文公,猛地,一拍手掌。

“说得好!”

他的脸上,露出了,发自内心的,赞赏的笑容。

“道术合一!人心所向!”

“好一个,魏昭!好一个,魏子明!”

他转过身,面对着满朝文武,朗声宣布:

“繻葛(河南郑州附近)之败,非战之罪。乃天时不利,寡人,决策之失。”

“上军将栾枝,指挥失当,罚俸一年。”

“上军佐魏昭,临危不乱,有勇有谋,更难得的是,心中,存有大道!”

“赏!黄金百镒!锦缎千匹!”

“另,赐你,入宫听政之权!”

整个大殿,一片哗然。

栾枝的脸,涨成了酱紫色,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跪在地上,叩首谢恩。

心里,却没有半分,胜利的喜悦。

我只是觉得,很累。

真的很累。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府邸的屋顶上,喝着闷酒。

月亮,又大又圆。

跟我在鲁国(山东),看到的,一模一样。

我突然,很想,很想,那个叫木金父的孩子。

不知道,他在臧大夫的府上,过得,好不好。

有没有,按时吃饭。

有没有,被人欺负。

他,还会不会,用树枝,在地上,画那个,小小的,“家”。

我赢了。

我赢得了,君王的赏识,赢得了,朝堂上的,一席之地。

可我,为什么,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我好像,离那个,可以为国尽忠,可以为兄报仇的,目标,近了一步。

却离那个,可以陪着一个孩子,看夕阳西下,听他,奶声奶气地,喊我一声“叔父”的,简单的幸福,远了,十万八千里。

我拿起酒壶,狠狠地,灌了一大口。

酒,是辣的。

流进心里的泪,是苦的。

我看着天上的月亮,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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