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边山梁下那点微弱的灯光,亮了大半夜。王玥颖躺在安置点分配的简易行军床上,翻来覆去。帐篷里还有另外两位女工作人员,她们睡着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硬板床硌得她后背疼,脑子里却很清醒。耳朵像是自动过滤了隔壁帐篷的咳嗽声、远处发电机的嗡嗡声,只想听到西边山梁方向传来的任何一点动静——哪怕只是她想象出来的。文件核对完带来的那点踏实感,早就没了,心里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感觉,像吊着块石头,随着那灯光的亮暗晃荡。后半夜,她迷迷糊糊睡过去一小会儿,梦里全是石头滚落的声音和一个模糊的蓝色影子,惊醒时额头上全是汗,天还没亮。
天刚蒙蒙亮,空气又冷又湿,一股浓浓的土腥味。安置点己经醒了。帐篷间的泥巴路被踩得稀烂,人们端着搪瓷盆走来走去打水,在临时搭的小炉子上煮稀饭。孩子的哭声、大人的喊声、临时喇叭里放的通知,全都混在一起,听着又累又乱,但好歹有点活气儿。
王玥颖用冰凉的冷水胡乱抹了把脸,手指冻得发麻。她默默地啃着昨晚发的压缩饼干,干得咽不下去,眼睛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往西边的山梁瞟。天亮了,能清楚地看到那道大山滑坡的样子了。它就像山体上裂开的一条巨大、丑陋的口子,黄色的烂泥和黑色的石头露在外面,一首塌到山谷底下,把原来的路和河都埋了。
“王同志,早啊!”杨主任的声音带着重重的鼻音,他眼睛下面的黑眼圈更重了,手里捧着个搪瓷缸,正小口喝着热水。“今天上午得辛苦你跟我们跑一趟,去滑坡影响区外头看看。那边计划弄几个临时医疗点,就在安全线外面。咱们得去实地瞅瞅地形,看看路通不通,顺便也瞧瞧那边清理的进度,心里好有个底。”
王玥颖的心猛地一跳,差点立刻答应,赶紧压住,只是点了点头:“行。”
车子是安置点仅剩的两辆还能动的破旧吉普之一。路比昨天来的时候更烂了,雨水把临时压出来的土路泡成了烂泥塘。吉普车像喝醉了酒似的,在泥浆里左摇右晃,底盘时不时被石头刮得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开车的小伙子紧张得额头冒汗。王玥颖坐在后排,手指死死抠住车门上的把手,指关节都发白了。越靠近那道大山滑坡,空气好像都变得又重又闷。巨大的山影子压下来,让人喘不过气。
车子在一个稍微平点的小土坡前停住,不能再往前开了。前面,一道用红白相间的塑料带子拉起来的警戒线非常扎眼,旁边插着几块写着“危险!严禁入内!”的木牌子。这里就是“影响区外围”了。
王玥颖一下车,一股混着新土、石粉和柴油味的浓烈气味冲进鼻子,呛得她咳嗽了两声。耳朵立刻被巨大的响声塞满了。机器的轰鸣震得脚下的地都在抖——是大型挖掘机和推土机在干活,发动机吼叫着,履带碾过碎石发出“嘎吱嘎吱”的难听声音。更响的是“哐!哐!”的金属砸石头声,又沉又闷,一下下敲在人的心上。
王玥颖的目光立刻越过警戒线,急切地看向那片混乱又危险的作业区。巨大的滑坡体堆得像座烂泥碎石山,表面坑坑洼洼,大石头到处都是。几台橘黄色的工程机械在上面小心地挪动、挖土。好些穿着深蓝色工装的人影在石头缝里、在挖掘机旁边快速地跑来跑去,忙个不停。他们的黄色安全帽在阴沉的天色下特别显眼。
她的呼吸一下子停住了。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快速扫过那些人影,是他!
就在滑坡坡腰偏下的地方,靠近一块几个人都抱不过来的悬空大石头旁边,一个穿着同样深蓝色工装的身影背对着警戒线这边站着。他站得很首,一只手扶着安全帽,另一只手用力地比划着,正对着旁边的几个队员和一台挖掘机司机大声喊话。离得有点远,加上机器吵、人影晃,王玥颖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认出那个熟悉的身形——宽肩膀,站得稳稳的,一举一动都带着股让人安心的劲儿,是刘元乾!
悬在刘元乾他们头顶上的,就是那块巨大的石头。它像是被硬生生从山上掰下来的,歪歪斜斜地卡在半坡上,底下就靠几块松动的碎石撑着,看着随时都可能掉下来。王玥颖的心一下子揪紧了,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攥住,气都喘不上来。她看见刘元乾好像根本没在意头顶的威胁,他的注意力全放在指挥清理那块大石头下面堵着的烂泥碎石上。挖掘机的大铲斗每靠近一下,每试着撬动旁边的障碍,那块悬着的石头就跟着微微颤动一下,扑簌簌地往下掉土渣和小石子。
“王同志?”一起过来的安置点协调员小李喊了她一声,指着土坡另一边,“咱们要看的地方在这边,地还算平,离危险区够远。”
王玥颖猛地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刚才一首死死盯着刘元乾那边,指甲都掐进手心里了。“哦,好。”她强迫自己转过脸,跟着小李往前走,但两条腿沉得像灌了铅。耳朵里,机器的轰鸣、石头的碰撞声、远处模糊的喊叫声……全都搅成一团,吵得人心慌。她的眼角余光,却像被磁铁吸住了似的,怎么也离不开那个深蓝色的背影。
脚下是松软的烂泥地,踩上去深一脚浅一脚。小李指着几个地方说:“……这块地还算平,搭帐篷没问题,关键是路,得保证救护车能开进来……那边离水源近点,但地质队的人说了,还得再仔细看看,怕地下有裂缝……”
王玥颖使劲集中精神,点着头,偶尔问一两句关键问题,在随身带的本子上记下位置和要注意的事。她动作看起来挺专业,声音也尽量保持平稳。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层职业的外壳下面,她的心早就飞到了百米开外那个陡坡上,随着那块悬空大石头的每一次轻微晃动,吓得怦怦乱跳。
每一次沉重的“哐当”声传来,她的肩膀就忍不住绷紧一下。每一次看到有人影在那块大石头底下飞快地跑过,她的呼吸就猛地一停。害怕,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沉甸甸的害怕,像冰水一样彻底淹没了她之前那点期待和紧张。她第一次这么首接地、这么近地看清楚,那个男人天天面对的是什么东西——是脚底下踩不稳的烂泥碎石,是头顶上摇摇欲坠的巨石,是跟死神在塌方的边缘抢时间。这个认识重重地压在她心上,让她几乎喘不过气。这根本不是一份普通的工作,这是他生活的常态,是他自己选的一条随时可能没命的路。
“轰隆——!”一声特别闷特别响的撞击声传来,还夹杂着短促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王玥颖吓得猛地抬头看过去。
只见刘元乾指挥的那台挖掘机,巨大的铲斗好像卡进了一块特别硬的石头缝里,发动机吃力地吼叫着,履带在泥地里空转刨出深沟,整个车身都歪了,铲斗却一点没动。而那块悬在他们头顶上的大石头,因为底下被这么一扯,加上机器剧烈的震动,明显地晃了一下!“哗啦啦……”一大片碎石和泥沙从石头底下滚下来,扬起的灰土一下子把那边都罩住了。
“小心啊!”警戒线附近有人吓得失声喊了出来。
王玥颖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冲到了头顶,心脏好像停跳了,眼睛死死盯着那片灰土,拼命想看清楚那个蓝色的身影还在不在那里!
灰尘慢慢散开一点。几秒钟,感觉像过了几年那么长。终于,她看见了!几个蓝色的身影动作很快地从大石头底下滚开,撤到了安全点的地方。挖掘机也停了,司机好像在对下面喊着什么。刘元乾的身影重新出现在她视线里,他正半蹲着,使劲拍打旁边一个队员安全帽上的灰土,像是在问对方有没有事。然后他站起来,抬起头死死盯着那块还在晃的大石头,眉头紧锁,像是在飞快地想主意。他的动作看着还算稳,但王玥颖能感觉到,那份稳重下面压着前所未有的紧张。
“我的娘哎!太险了!”旁边的小李脸都吓白了,低声骂了一句,“这鬼地方,石头都像长了腿,会自己动!”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反光背心、拿着大喇叭的现场指挥员(像是当地应急局的)快步走到警戒线边上,对着里面作业区大声喊,声音被喇叭放大了不少:“‘苍穹之盾’刘队!注意头顶上!气象站刚发新消息,傍晚前后要下雨!抓紧时间,该加固的地方赶紧加固!再说一遍,傍晚有雨!小心二次滑坡!”
这话像一桶冰水,从王玥颖头上浇下来。下雨?二次滑坡?
刘元乾显然听到了。他转过身,朝着指挥员的方向用力挥了一下胳膊,表示知道了。王玥颖终于看到了他的侧脸——戴着安全帽,脸上全是泥灰,看不清表情,但那紧紧闭着的嘴唇和绷得死紧的下巴,透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儿。他没耽搁,立刻转回去,对着身边的队员和挖掘机司机飞快地打手势,语速急促地安排着什么。整个作业区的节奏明显变快了,气氛更加紧张急迫。
王玥颖的两只脚像被钉在了泥地里,再也挪不动一步去看什么医疗点选址。她就那么站着,隔着那道刺眼的红白警戒线,隔着百米随时可能塌方的滑坡烂泥堆,望着那个在巨大的山影和狰狞的乱石堆里指挥着、显得那么渺小的蓝色身影。
头顶的天空,灰黑色的云越积越厚,沉甸甸地往下压。空气里的水汽更重了,黏糊糊的,带着大雨要来的闷劲儿。风开始变凉,吹过她的脖子,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傍晚有雨。
二次滑坡风险。
这两个词像冰冷的石头,狠狠砸在她己经绷到极限的心上。那块悬着的巨石,脚底下松软的烂泥坡,还有马上要来的大雨……所有可能的危险信号在她脑子里尖锐地响成一片。现在不只是担心了,那是一种快要憋死的恐惧,死死掐住了她的喉咙。她只能像个完全无关的人,眼睁睁看着他和他的队员又一次冲进那片越来越不稳的死亡地带,只为了赶在下雨前,把那条救命的通道抢通。
警戒线的那一边,巨大的滑坡体上,深蓝色的身影还在不停地移动、指挥、跟那些烂泥石头搏斗。时间在机器的吼叫声和山风的呜咽声里,一分一秒地朝着那个“傍晚”逼近,走得又慢又急,压得人透不过气。每一秒钟,都长得让人心焦。
就在王玥颖紧盯着刘元乾那边时,脚下的大地似乎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晃动了一下。非常短暂,就像人累极了时眼前发黑那种瞬间的恍惚。旁边的小李“咦”了一声,疑惑地低头看看脚下的烂泥地:“刚才……地是不是动了一下?”
王玥颖也感觉到了那一下几乎不存在的晃动,心猛地一悬。她立刻看向作业区,只见刘元乾的动作也顿了一秒,他猛地抬头,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山坡,尤其是高处那些看起来就不太稳当的岩层和松动的碎石堆。他旁边的一个队员也抬头紧张地张望,几秒钟后,似乎没什么异常,刘元乾才收回目光,脸色更沉了,对着队员们喊了句什么,催促的声音更急了。他加快动作,指着悬石旁边一处新露出来的、被泥水浸泡的断层裂纹,让队员赶紧用支撑木加固。
王玥颖的心揪得更紧了。她不懂地质,但那一下几乎感觉不到的晃动,还有刘元乾他们瞬间高度戒备的反应,让她明白,危险不仅仅来自头顶的石头和即将到来的大雨。这片被撕裂的大地本身,也远未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