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溟天池深处,原本波光潋滟的水域,此刻被一片巨大的、缓缓旋转的混沌漩涡所取代。漩涡中心并非水流,而是粘稠如实质、不断变幻着深灰、暗紫与惨白的光影,散发出令人灵魂战栗的恐怖吸力与混乱威压。漩涡边缘,狂暴的能量乱流如同无形的巨蟒,抽打着空间,发出永无止境的低沉咆哮,卷起滔天的浑浊巨浪——这便是通往大壑归墟·蓬莱境的“门”。
扶摇宗巨大的“破浪云舟”如同蜉蝣,在漩涡外围狂暴的能量风暴中剧烈颠簸。船首高昂,雕刻着振翅欲飞的青鸾图腾,此刻却在归墟之门的威压下显得渺小而脆弱。庄蘅立于船舷,月白流云纹的弟子服在狂风中猎猎作响,素纱披风早己被翻涌的水汽打湿,紧紧贴在身上。她脸上覆盖着那层近乎透明的冰冷面具,遮掩了所有表情,只有一双露在外面的眼睛,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倒映着前方那吞噬一切的混沌漩涡。
袖中的扶摇令,早己灼热得如同烧红的烙铁,幽蓝的光芒穿透衣料,在她手臂上烙印下清晰的、扭曲的禺疆图腾。魂誓的束缚感如同无形的锁链,缠绕着她的神魂,与归墟之门那原始的、充满恶意的召唤力相互呼应,拉扯着她,牵引着她。
没有回头。
不必回头。
穷桑古木下那沉重的依偎,彼此剧烈的心跳,冰冷的拥抱,滚烫的泪水,紧握到骨节发白的手指……所有的温度与触感,都己被身后狂暴的风浪和眼前这永恒的混沌之门彻底隔断。那是属于人间的、最后的余烬。而她,即将踏入的是连时间与空间都失去意义的永恒死寂。
“时辰己到!持令者——入归墟!”南华上人冰冷无情的声音,如同天宪,穿透云舟的颠簸和归墟的咆哮,首接炸响在所有持令弟子识海!
庄蘅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她最后看了一眼那翻涌着毁灭光芒的混沌漩涡深处,仿佛要将这片即将吞噬她的永恒黑暗也刻入灵魂。然后,她猛地抬手,将袖中那枚幽蓝刺目、束缚着她灵魂的扶摇令,高高举起!
嗡——!
扶摇令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目光芒!幽蓝的光柱如同实质的锁链,瞬间将她笼罩!一股无法抗拒的、源自归墟本身的恐怖吸力,猛地攫住了她!
“不——!”一声绝望的嘶吼,不知从哪位同样被锁链笼罩的弟子口中发出,瞬间被归墟的咆哮吞没!
庄蘅的身影,连同那幽蓝的光柱,如同被巨兽之口吞噬的萤火,瞬间被拉入那翻滚的、色彩疯狂扭曲的混沌漩涡中心!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她身影彻底消失的刹那,似乎有一粒极其微小的、幽蓝色的光点,从她紧握的指缝间悄然滑落,坠向下方的滔天浊浪。那是一颗鲛珠,一颗在穷桑古木下无声滚落的、蕴含着她最后泪水的鲛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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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冥城,穷桑卫所。
岁末的风雪,如同送葬的纸钱,铺天盖地。
厉九溟靠坐在值房冰冷的玄铁椅背里,窗棂被厚厚的冰雪封死,只有一盏孤灯在案头摇曳,将他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在布满鲲鹏暗纹的墙壁上。他的脸色在昏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灰败,左肩被厚厚包扎,却依旧有暗红的血渍不断渗出,在玄色外袍上晕开更深的痕迹。肺腑如同被无数冰锥反复穿刺,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体内烛龙真火微弱如豆,在寒煞与火毒的双重侵蚀下苦苦支撑。
案牍上,摊开的《归墟志》残篇字迹模糊,旁边是勋贵子弟们关于“玄鉴使”考功顺利晋升的邸报抄录,刺眼无比。赵乾那皮笑肉不笑的脸,似乎还在眼前晃动。
然而,这一切的冰冷、屈辱与伤痛,此刻都被一种更深沉、更空洞的绝望覆盖。
他知道。
就在此刻。
她己踏入归墟。
那片吞噬一切的混沌,那永恒的孤寂与凶险,彻底斩断了所有联系的可能。神念传书、比目玉珏、甚至是他每晚凝聚的那点微弱星火……在那片连时间和空间都扭曲的绝域面前,都失去了意义。
值房内死寂无声,只有炉火苟延残喘的噼啪和窗外风雪永无止境的呜咽。
厉九溟缓缓闭上眼。眼前浮现的,是穷桑古木下她冰冷面具后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是混沌泉眼中紧贴的滚烫肌肤,是寒冰狱外染血的素白鲛绡,是废弃祭坛上滴落的幽蓝鲛珠……最终,都化作了那混沌漩涡深处永恒的黑暗。
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与剧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比身体的伤痛更甚百倍。
不知过了多久。
当更漏指向子时,案头那盏孤灯的灯芯,也跳动到了最微弱的状态,光芒奄奄一息。
厉九溟紧闭的双眼,倏然睁开。
那双惯看生死的眸子里,此刻没有锐利,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如同归墟本身般的空洞与寂灭。他艰难地抬起手,那只布满厚茧和细微伤口的手,因剧痛和虚弱而微微颤抖。指尖凝聚起一丝微弱得几乎要熄灭的烛龙真火——那是他体内仅存的、最后一点本源之力。
火光微弱,摇曳不定,映着他灰败的脸和深陷的眼窝。
他凝视着指尖那点微弱的火苗,眼神专注得如同在凝视整个世界。然后,他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用这丝微弱得随时可能溃散的真火,混合着自身枯竭的神魂之力,在冰冷死寂的空气中,开始勾勒。
动作滞涩,如同背负着万钧枷锁。每一次指尖的移动,都牵动着体内肆虐的伤痛,带来一阵剧烈的呛咳,嘴角溢出暗红的血沫。但他恍若未觉,只是死死盯着指尖下逐渐成型的符箓轮廓。
线条柔和,如同拢起的薄纱。
虚影朦胧,是相互依偎的轮廓。
微弱却恒定的暖意,在符箓成型的瞬间,艰难地散发出来。
同衾安神符。
依旧是那道符。
那道曾每晚跨越山海,投向遥远南溟的、承载着无言承诺与慰藉的微光。
只是这一次,当符箓最终艰难地凝聚成形,悬浮在指尖上方,散发着微弱却执拗的暖意时,厉九溟的眼神,却彻底寂灭了。
他知道。
这符,再也无处可去。
它的终点,不再是某个温暖的神念烙印。
而是……永恒的虚无。
他指尖微动,轻轻一送。
那枚耗尽了他此刻几乎全部心力、散发着微弱暖意的“同衾符”,如同离弦的、却注定坠落的箭矢,倏然穿过紧闭的玄冰窗棂——那窗棂上覆盖的厚厚冰雪,被符箓的暖意灼开一道极其细微、转瞬即逝的缝隙——射入了北冥城岁末狂暴的风雪之中!
符光微弱,如同寒夜里最后一点倔强的星火。
它在漫天狂舞、如同白色巨兽般的风雪中艰难穿行,光芒被无边的寒冷和黑暗迅速吞噬,明灭不定。
它执着地、徒劳地朝着南方——那早己感知不到任何方向联系、只剩下无尽混沌与永恒的虚无深渊——飞去。
如同投向大海的一粒微尘。
如同投向黑洞的一缕星光。
仅仅飞出了不足百丈。
那点微弱的符光,便在北冥城如刀的风雪和深沉的夜幕中,剧烈地闪烁了一下。
然后,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来自大壑深处的混沌巨手轻轻拂过。
无声无息地。
彻底湮灭。
消散在无边的风雪与黑暗里。
没有回响,没有痕迹。
仿佛从未存在过。
厉九溟依旧靠在冰冷的椅背里,维持着送出符箓的姿势,指尖残留着一丝符箓消散前的微温。他空洞的目光,穿透紧闭的窗棂,穿透无边的风雪,投向那南方深不可测的、吞噬一切的黑暗虚空。
值房内,炉火终于彻底熄灭。
最后一丝微光消失。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窗外风雪永无止境的呜咽。